深入密林去看河

　　大地上行走著許多河流，每一條河流或多或少都滋潤著流域內(nèi)的一方土地，養(yǎng)育著河流兩岸的無數(shù)生靈和植被。每一條河流都用自己的乳汁養(yǎng)育自己的兒女。
　　在西雙版納的雨林中，悠然地行走著好幾條河流，只因這幾條河流的流域范圍不是很大，加上它們的大部分河段，像大地和森林的血脈，靜靜地在密林深谷之中穿行延伸，外界很少有人認(rèn)識和了解這幾條河流。甚至就連許多當(dāng)?shù)厝耍刻煜硎苤@些河流的恩澤，對于它們的源頭在哪里？它們最終又流到哪里去？也不甚了解。這里所要說的是被當(dāng)?shù)氐拇鲎?、布朗族、哈尼族稱為南板河、回南善河、南莊弄河、南孟河、南央河、南孫河這么六條河流。
　　誰會相信這六條河流同出一源，卻選擇了不同的走向。
　　這六條河流都發(fā)源于西雙版納的第三高峰，源頭位于大黑山與海拔2175米的邦南后山之間，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黑龍?zhí)丁钡牡胤健?br/>　　這六條河都以“黑龍?zhí)丁睘樵搭^，然后朝著勐遮、勐板、打洛、西定和巴達(dá)等不同方向的幾個區(qū)域散射開去，形成了世界地理現(xiàn)象上少有的奇特景象。
　　關(guān)于“黑龍?zhí)丁?，在?dāng)?shù)氐拇鲎?、哈尼族、布朗族中都流傳著這樣一段故事：據(jù)說許久以前，在大黑山與邦南后山之間有一個天然小湖泊，這個湖泊有二百多公頃的樣子?？墒呛雉~蝦豐富，湖泊里的水一年四季像藍(lán)玻璃一樣藍(lán)汪汪的，看得見成群的魚蝦在水里游走。
　　湖泊周圍都是連綿的大山和茫茫無際的熱帶雨林，每天清晨白云都要對著湖水打扮梳妝一番后才會慢慢升到天上。到了夜晚湖面上總漂浮著月亮和星星的如夢如幻的影子。有一天一個傣族獵人進(jìn)山狩獵時，看到前面有一條野鹿，他就一直跟在后面，企圖尋找機(jī)會朝這條野鹿開槍。沒想到這條野鹿把他帶到這里后，卻在他眼前神秘地消失了，而眼前卻出現(xiàn)了一個清澈明亮的湖泊，他仔細(xì)地觀察了周圍的環(huán)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簡直就是傳說中神仙居住的地方。他相信自己看見的一定是條神鹿，是神鹿把他帶到這里來的。于是，他放棄了狩獵，沿著來路返回寨子，就將自己看到的情形跟鄉(xiāng)親們說了。鄉(xiāng)親聽說高山密林之中竟然會有這么一處好地方，就搬到這里定居來了。
　　他們來到這里住下后，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小湖里竟然生活著一條小黑龍。龍可是神物，出于對龍的敬仰，人們就將這個天然的小湖稱為“黑龍?zhí)丁薄?br/>　　到這里定居的這個傣族寨子，對全寨人都約法三章，絕不允許往龍?zhí)独飦y丟亂扔?xùn)|西。就是洗澡、洗菜、洗衣服，也只能拿到往外出水的地方去洗，以此保證龍?zhí)端槐蝗藶榈奈廴尽?br/>　　黑龍?zhí)峨[藏在遠(yuǎn)離人煙的高山密林之中，就是大白天也能看見馬鹿、麂子、野豬等野獸成群結(jié)隊地來黑龍?zhí)逗人瓮?。曾?jīng)有不少獵人慕名尋找到這里，企圖在這個野獸頻繁出沒的龍?zhí)哆叿鼡粢矮F。而獵人來到這里，幾乎都碰得到成群的獵物到龍?zhí)犊仕?，就算獵物近在咫尺，當(dāng)他們用獵槍瞄準(zhǔn)獵物時，縱然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摟不響手中的獵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獵物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獵人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樣的事情言傳的多了，這片區(qū)域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成了神秘的神山，再沒有人敢貿(mào)然走進(jìn)這片山林。
　　我是在一次到邦南老寨游玩時，偶然從寨子里的哈尼族村民口中，聽到的關(guān)于“黑龍?zhí)丁钡纳衩貍髡f的。
　　我想，不管“黑龍?zhí)丁笔欠裾嫦裱詡鞯哪敲瓷衿?，但人們給這么一片水源地賦予一些神秘的色彩，肯定沒有什么壞處。特別是有了神秘的傳說以后，令人對其產(chǎn)生了敬畏，人們由于敬畏，從而回避著它，甚至因此節(jié)制了自己的欲望，不再那么瘋狂地向它去索取，這就成了對它最好的一種尊敬和保護(hù)。
　　為了拜識黑龍?zhí)兜淖痤?，?dāng)晚我就在邦南老寨找人給我當(dāng)向?qū)АＡ钗乙馔獾氖?，邦南老寨的哈尼族在這片林子里生息繁衍了幾輩人了，但寨子里真正見過“黑龍?zhí)丁钡娜藚s寥寥無幾。我問遍了整個寨子，人們只說洛查村長是寨子里唯一有兩次進(jìn)過那片神山的人。
　　聽了村民的介紹，我直接去找洛查村長了解那里的情況。他跟我說，自己確實先后有兩回去過黑龍?zhí)叮擅看蔚侥抢锒寂錾狭耸瞩柢E的事情。
　　他說，他頭一回去黑龍?zhí)稌r，他還沒結(jié)婚哩。當(dāng)時就因為聽了人們不少關(guān)于黑龍?zhí)兜膫髡f，使他對那里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后來他就悄悄地約了三個年輕人一起去尋找黑龍?zhí)丁?br/>　　當(dāng)他們費盡周折最終找著了黑龍?zhí)?，還沒來得及為找到了黑龍?zhí)抖鴼g呼，就從黑龍?zhí)独锷v彌漫起一團(tuán)米漿般濃稠的大霧，大霧迅速向四周擴(kuò)散，眨眼間就籠罩了整個山坳和山林，讓人看不清兩米之外的情形。他們在原地等待了大約3個多鐘頭，大霧還是嚴(yán)絲合縫地籠罩黑龍?zhí)逗椭苓叺纳搅?，他們算算時間已經(jīng)太晚了，只好抱憾離開了那里。
　　他第二回到那里，是受鎮(zhèn)政府的委托，給林學(xué)院的幾位教授當(dāng)向?qū)?，帶他們深入大黑山林區(qū)去考察植物的分布情況。
　　他說那可是紅火辣熱的三月天，一路上都是紅火辣熱的大太陽，好不容易帶著這幾位教授走到黑龍?zhí)叮瑳]想到頓時狂風(fēng)大作，無端地下起了傾盆大雨。下雨的同時黑龍?zhí)逗椭車纳搅掷镉盅杆購浡鹨魂嚌獬淼拇箪F。那場大雨下了很長時間，由于他們根本沒有帶雨具，這場無端地落下來的大雨將他們一個個澆得稀里糊涂的，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干爽的地方，考察都還沒進(jìn)行哩，他就只好帶著他們原路返回了邦南。
　　他說，由于兩次到黑龍?zhí)抖加龅搅诉@么奇怪的事，就連他心里對這里也有了一些畏懼。后來他只是帶著這幾位教授到距離黑龍?zhí)哆€有一段路程的地方采集了一些植物標(biāo)本，就將這事應(yīng)付過去了……
　　我跟他商量，讓他再帶我到黑龍?zhí)度プ咭惶?，我很想看一眼孕育了六條河流的黑龍?zhí)毒烤故鞘裁礃幼印?br/>　　他跟我說，這兩天家里有事，確實脫不開身。倘若你真想去看看，我可以安排原先跟我一起到過黑龍?zhí)兜囊粋€人帶你去跑一趟。
　　洛查村長當(dāng)即就將這個人給找來了，只是聽說讓他帶我去的是黑龍?zhí)?，他顯得有些為難。從他的神情看得出，他確是從內(nèi)心深處對那片神秘的區(qū)域充滿莫名的敬畏。但是洛查村長托付給他的事情，他又不好直接拒絕，雖然有點勉強(qiáng)，還是答應(yīng)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帶我到那里去走一趟。
　　沒想到就在我倆臨行前，寨子里又有兩個小伙子主動跑來說，他倆也想跟我們?nèi)ツ抢锟纯?。他倆的加入我們隊伍一下就擴(kuò)大了一倍。
　　我們一行四人沿著崎嶇的山路十分艱難地跋涉了大半天，向?qū)ё罱K把我們帶入一個小山洼，他說只要沿著小山洼往上走不遠(yuǎn)，就是“黑龍?zhí)丁绷恕?br/>　　經(jīng)他這么提醒，我也開始仔細(xì)地留意周圍的地形。此時我們進(jìn)入的這個小山洼逐漸往下就形成了一條蜿蜒瘦長的山谷，一股小水桶粗的潺潺山澗就是順著這條山谷流向遠(yuǎn)方的。
　　從方位上可以判斷，我們進(jìn)入的這個山洼就是流向巴達(dá)、西定方向的南孫河的源頭了。我們沿著這個山洼往上走了幾百米，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條狹長的沼澤地，流向巴達(dá)西定方向的這股澗流的源頭正是這片沼澤地。
　　向?qū)е钢矍斑@片沼澤對我們說：“上回他們來時，這里可是藍(lán)汪汪的一潭碧水，不知什么原因，現(xiàn)在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管這里變成了什么樣子，但他肯定地說：這就是人們傳說的“黑龍?zhí)丁?，也就是孕育了?dāng)?shù)亓鶙l河流的阿媽。
　　那天，不知是老天爺對我特別開恩，還是這里的神靈特別的垂愛于我們，當(dāng)我們見到黑龍?zhí)稌r，老天并沒有像傳說的那樣立即變臉。沼澤地里和森林里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奇異的現(xiàn)象。當(dāng)我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相信那些神秘的傳說，肯定就在這里發(fā)生過。
　　因為，眼前的這片沼澤被周圍的森林環(huán)抱，沼澤面上也長滿柳樹和野蕎麥、蓼草、三棱草和各種水草，整個沼澤幾乎都被綠色植物所覆蓋，而且，沼澤地給人的感覺涼嗖嗖陰森森的，依然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息。
　　
　　由于周邊的森林和這片水源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誰也說不清森林和水，是誰涵養(yǎng)了誰？誰才是誰真實意義上的守護(hù)神？
　　既然到了這位神奇而偉大的母親面前，我就很想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她一眼，并將她的模樣完整地搜索保存進(jìn)我的大腦。只是她身邊全是典型的熱帶雨林，長得高的是喬木，長在中間一層是竹蓬和各種藤蘿，而長在底層的是密匝匝的灌木和雜草，要想沿著沼澤的邊緣走，必須有長刀開路。而我們沒帶長刀，更沒有這么充裕的時間。
　　要想一睹她的尊顏，我們就只能直接從她的澤地蹚過去，雖然我們這么做對她有點不夠恭敬，但要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們別無選擇。
　　盡管這片沼澤里長滿了柳樹、野蕎麥、蓼草、三棱草和各種水草，我們可以踩著這些雜草面上走過去。但畢竟這些雜草是長在沼澤地上的，為了試探一下它的虛實，我首先找了一根兩米多長的竹桿，選擇一個位置徑直插下去，可竹桿沒了頂也沒能探出沼澤的實際深度。不試探還好，這一試探立即就動搖了我要從沼澤面上蹚過去的決心。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沼澤究竟有多深，我們先前又沒有在沼澤上行走的經(jīng)驗，我擔(dān)心長在沼澤面上的這些雜草會承受不了我們的體重，倘若一旦陷入其中，后果將無法預(yù)料。再說，這三個哈尼小兄弟都是為了陪伴我而來的，我得為他們的安全考慮和負(fù)責(zé)。
　　我對他們說：沒想到沼澤會這么深，從上面走太冒險了，我們還是不要進(jìn)入里面算了。
　　沒想到這三個年輕人反過來對我說：“上面長了這么多的野草，我們只要踩著草走，根本陷不下去的。有我們走在前面給你探路，不會有危險的?！?br/>　　我雖然讓他們給說服了，但為預(yù)防萬一，我讓每人都找了一根長棍握在手中，這樣，即使誰一腳踩空陷了下去，別人只要迅速抓住長棍，就能盡快將其從泥沼里拽出來。
　　做了一番準(zhǔn)備，我們就踩著雜草向沼澤深處進(jìn)發(fā)了，好在生長在沼澤里的這些植物都有較為發(fā)達(dá)的根系，它們的根系如同在沼澤面上鋪上了一層厚實的地毯。一腳踩下去只在周圍十幾米的范圍之內(nèi)鼓嘟鼓嘟地冒出一片水泡或氣泡。雖然在這陌生的沼澤里行走，我們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每前行一步都是膽顫心驚的，可又阻止不了我們要想全面了解這片水源的心愿。
　　開頭我們每向前跨出一步，猶如踩在海綿上一般綿軟輕松，而且，總有一股股潮濕涼爽的感覺從腳底傳達(dá)給全身，讓人感覺親身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夢境。
　　在這片沼澤里，長得高大的是那些渾身長滿苔鮮、枝椏之上生長著許多蕨蕨、吊蘭、石槲等寄生或附生植物的老柳樹。有的柳樹或許站立得太過于長久，加之它們的許多根須只能扎在沼澤的稀泥里，身體就漸漸地向著樹冠偏重的一方傾斜。有的樹干傾斜到離沼澤的水面還有一兩米，就停止在那里，有的卻一直躺進(jìn)了沼澤的泥水里。那些躺進(jìn)泥水里的樹身，逐漸轉(zhuǎn)化成更加粗壯的柳根，從它們的身上又長出密匝匝的新柳。它們就這么長高長大又倒下，倒下了又重新站了起來，經(jīng)不停地繁衍，將沼澤的大部分地面都占據(jù)了。
　　讓我吃驚的不僅僅是這些老柳樹旺盛的生命力。我發(fā)現(xiàn)在好多棵老柳樹的枝椏間，居然寄生著幾株手腕粗的杜鵑樹。而且，杜鵑樹的枝頭正綻放著一團(tuán)團(tuán)紅白相間的杜鵑花。
　　我不知道杜鵑的種子是被風(fēng)帶來的，還是隨著小鳥的糞便棲居到這上面的。不管它們是通過什么途徑寄生到柳樹上面的，它們竟然騎在沒有泥土的枝椏間奇跡般地發(fā)芽存活了下來，并在這里長成了開滿花朵的杜鵑。據(jù)說這種大樹杜鵑即使是生長在泥土里，到了能夠開花的歲數(shù)至少也得十幾二十年，而寄生在柳樹枝椏上的大樹杜鵑，它們所能吸取的養(yǎng)分顯然要比生長在泥土之中的少得多，它們到開花的年齡，沒有幾十年的光陰肯定是不行的，通過這些開花的杜鵑，足見這些柳樹的古老。當(dāng)我面對這些老態(tài)龍鐘，滿面滄桑的古柳，坦率地說，憑我對植物極為粗淺的一點知識，根本就說不出這些柳樹，究竟在這片沼澤中生存了幾百年，甚或是幾千年？
　　當(dāng)我們走進(jìn)沼澤中間，走在我前面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有幾只晝伏夜出的人面鷹，就靜靜地棲息在老柳的枝椏間。由于它們那羽毛與柳樹裹著的苔蘚渾然一色，倘若不是到了距離很近的地方，絕對看不出歇在上面的會是幾只人面鷹?；蛟S在我們之前從來就沒有人到過這里，它們從不懷疑會有不速之客來打擾它們平靜的生活，更不擔(dān)心會有什么危險降臨，直到我們走到它們面前，它們依然還在甜美地做夢。
　　年輕人看到這幾只伸手可得的人面鷹，顯得有幾分激動。他們說只要把它們捉回去，一只這么大的人面鷹，可以輕松地賣上幾百元錢。
　　我立即對他們說，別說它們幾只鮮活的生命，就是這里的一草一木我們也盡量不要傷害。不能因為我們的到來，就打破了這里固有的平靜。更不能因我們的到來，帶給這里的是無情的傷害。我們這次來，只帶著自己的一雙眼睛，來看一看這里情形，然后平平安安地離開這里……
　　幾個年輕人聽我這么說，立即就打消了要捉這幾只人面鷹去賺錢的想法。繼續(xù)在前面為我探路。
　　而讓我沒料到的是，在這種軟綿綿的沼澤地上行走會這么耗費力氣。我們走出去才幾百米，竟然疲憊得走不動了。我不想掃了他們的興，經(jīng)過一番商量，我們最終商量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他們讓我就近騎到一棵傾斜的柳樹身上原地休息。而他們繼續(xù)往下走，盡量爭取把整個沼澤走一圈，由他們給我介紹后面看到的情形。
　　讓他們走后，我心里一直為他們的安全擔(dān)心。心懸懸地等了一個多小時，總算看到他們拖著疲憊的步子，一步一步朝我走來了。
　　我以為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沼澤的邊緣，可他們卻告訴我，他們走出去了這么長時間，也只找到了另外兩條河流流出去的地方。還剩三條河流的源頭沒找著。他們也沒料到在沼澤里行走會這么消耗力氣，因為返回家還得走四個多小時的山路，為了節(jié)省一點力氣，他們最終也只好半道而返了。
　　雖然這次探源之行，并沒有達(dá)到預(yù)期的目的。到這里走了一趟，對這位孕育六條河流的偉大母親，也只是有了大致的了解。這不能不說是此行留給我的最大遺憾。
　　但我又想，大自然有得是我們尚未認(rèn)知，卻又無處不在的神祗。應(yīng)當(dāng)說，能夠親眼見到這位孕育了六條河流的母親，不僅是一種緣分，更是我一生的幸運了。
　　
　　選自《西雙版納報》2011年2月23日
　　彭升超（云南）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