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文化寓言

　　《望天宮》是一則文化寓言。小說以極富想象力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敘述了湘山鄂水之間一個遙遠的山寨壺峰寨及世代生活在此的居民們原始而神秘的生存狀態(tài)：壺峰寨奇異的風俗，百姓與外在世界的隔絕，壺峰寨與奉尕寨的械斗，怪胎蚩尤的孱弱詭異，舅舅六六與香花的曖昧關系以及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入侵，舅舅在械斗中死去等情節(jié)碎片。在一系列充滿神話、民俗、宗教和原始自然特征的情境展示中，凸現(xiàn)出斑駁陸離、五光十色的復雜韻味。
　　閱讀既畢，縈繞在字里行間的是通篇小說揮之不去的神秘巫魅氛圍。這源于小說中故事的發(fā)生地：壺峰寨，一個地處湘西南與外界隔絕的遙遠山寨。“山里常年多霧，云霧繚繞，峰巒起伏不定，深山老林里的樹木大得嚇人。”這里沒有時間的痕跡，人們生活在一片歷史的孤島。充溢其間的是許多奇怪靈異的習俗。人死了施行“樹葬”；天師為死者招魂，舉行一系列招魂的法術，唱叫做“望天宮”的招魂歌；巫師不但會佛道，還會巫術和看風水、祛??；經(jīng)驗豐富的木匠制作棺材時憑預兆便可判斷棺槨主人的壽數(shù)；伐樹有規(guī)矩，要先向山神土地和當?shù)貜R王菩薩打卦占卜，祈求應允。趕山出門前，要先在神龕前用一根尖尖的鐵絲將一只雄雞當胸刺死，并請神念咒，隨后立壇，連翻三個筋斗退出神壇，大聲求神禱告；出門數(shù)步開始要念“藏身咒”，用左腳蹬地，回頭朝來路吹氣，再大聲念隱身的“金刀訣”。據(jù)說念了咒，神靈就會保佑，獵物就會看不到人；在上山的路上，要念“收禁咒”，念了“收禁咒”，邪法、傷神、妖精便會統(tǒng)統(tǒng)被關押在井中，不會出來傷人；趕山出門最忌諱碰見女人，否則便會一無所獲，甚至有被野獸傷害的可能；這里的人們夜里不能吹口哨，否則會招來鬼，夜里也不能梳頭發(fā)，否則會有永遠做不完的事……還有趕尸、沉潭等奇異的風俗。這些奇異的風俗正是來源于具有濃厚巫魅色彩的湘楚文化。湘楚巫魅文化是在原始宗教、巫術、神話的沃土中發(fā)展起來的一支由楚人創(chuàng)造的文化，是一種人類原始遺風的存留。《荊楚文化志》云“無論何族何寨，莫不信鬼神，重祭祀”，“楚俗尚巫”。湘楚文化中地域性的民間原始傳統(tǒng)和風俗，代表著一種文化慣性，是壺峰寨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文化和精神的維系。古老傳說、巫術祭祀迷信、口傳歷史，都是壺峰寨人生存和發(fā)展的支點。壺峰寨正是巫楚神秘民間文化統(tǒng)治下的社會縮影。
　　時間、生命在壺峰寨凝固了，壺峰寨的人們?nèi)栽诶^承著祖先留下的生存方式。不管外面政權(quán)怎樣交替、朝代怎樣更換，人們依然生活在祖先為他們創(chuàng)造的古老文化習俗里。傳統(tǒng)以其凝滯不動的深厚根基牢牢扎根于古老大地之中……壺峰寨的人自從在大熊山發(fā)覺了蚩尤場屋后，紛紛認為“蚩尤被黃帝打敗后便死在這里。我們都是蚩尤的后代。”作者將壺峰寨放置于天地古老傳說和村寨悠長歷史的敘述前提下，使壺峰寨具有了體現(xiàn)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歷史縱深感。這個遠離現(xiàn)代文明干擾的小部落，在受到環(huán)境庇佑的同時，又被限制了眼光、思維，使他們的生活一直停留在原始時期的愚昧、蠻荒。小說將神秘、詭異甚至丑惡的古老文化碎片，融入到壺峰寨村民夢魘般的生存體驗中，構(gòu)筑起具有荒誕變形意味和寓言色彩的藝術迷宮。祭祀打冤、軼聞掌故、鄉(xiāng)規(guī)土語被糅合成一幅極具象征意味的民俗畫，凸現(xiàn)出封閉、凝滯、愚昧、落后的民族文化形態(tài)，昭示了小說鮮明的理性批判姿態(tài)。
　　湘楚文化源遠流長，有著精深闊大的內(nèi)涵，也是具有二重性格的獨特地域文化。其中有著封閉、凝滯、愚昧落后的一面，也有著傳統(tǒng)文化古老、健康、充滿無窮生命活力的另一面。小說也著力挖掘著這種地域文化的正面質(zhì)素。“壺峰寨的人以fxETI0ujd3PIxtIGK5FPgEHiaQCJXsEchi5ZbLSKOoE=能喝和霸蠻著稱”?！鞍孕U”是湖南方言，意即人的個性倔強、剛直、任勇、堅毅、豪俠、強悍，以及特別獨立之根性。其作為湘楚文化的精神特質(zhì)，起源于周時“我本蠻夷”的身份。周王室分封不公，“齊、晉、魯、衛(wèi)，昔封皆受寶器，我獨不（否）”。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迫使楚國先民憋著一口蠻氣，使出一股蠻勁，在窮鄉(xiāng)僻壤中艱難創(chuàng)業(yè)，很短時間內(nèi)就由原來的“土不過同”發(fā)展到“開地三千里”，后來更成為一個擁有“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的大國。至此，楚王觀兵問鼎，傲視群雄，成為一代霸主。壺峰寨的人們承襲了這一文化性格。他們豪爽，剛直，大碗喝酒，“滿滿的一搪瓷碗苞谷酒，嗆得喉嚨直冒煙，必須得一口氣干完。喝！喝！他們總是這樣吆喝著對方，不能喝的人要被人看不起的。打獵歸來更是喝得個個醉醺醺，圍著篝火打轉(zhuǎn)轉(zhuǎn)?！彼麄冃郧橹甭?，那些精壯大漢，“扛著三二百斤的大樹，從壺峰寨一路踉蹌地扛下來，在下面隨便估個價便賣掉了。也不會跟人家講價，別人說多少就多少，以為下面的人也和他們一樣耿直。”他們?nèi)斡聫姾?，趕野豬，打群架。據(jù)說“一群獵人趕著七八只野豬從白馬山一直攆到了梅山地帶，他們趕了足足有一個月，風餐露宿，下巴上的絡腮胡子黑乎乎的像一團野草。聽說那群野豬后來實在被他們趕得沒法子了，集體跳了懸崖，死得很悲壯?！彼麄兒苡腥后w意識，卜龍的被騙，令整個壺峰寨的人都義憤填膺，怒火中燒，乃至最后發(fā)生了壺峰寨與奉尕寨之間的大戰(zhàn)。這里也民風淳樸，入秋后，各個寨子里的人都紛紛把牛牽往山里，這叫放野牛。一直到春耕時節(jié)，才上山把牛尋回來，牛都不會丟。壺峰寨淳樸的民風與剛直豪爽的民性顯示了原始勃發(fā)的生命強力，是湘楚文化中光輝燦爛的正面質(zhì)素。小說以睿智的目光注視湘楚文化，既看到了處于原始蒙昧狀態(tài)的遠古生民的愚昧、迷信、落后，也看到了原始生命強力的張揚與勃發(fā)。對民族“劣根性”的批判與對傳統(tǒng)文化中生命強力的呼喚無疑透顯出了作家強烈的人文關懷。
　　“舅舅”六六是小說敘述的中心人物。他是壺峰寨眾生中真實而普通的一員，是村落本土文化精神的承繼者。舅舅“從小學木匠，方木匠、圓木匠、雕花木匠的活計都會，他聰明伶俐，給人做的木椅在他死后三十多年依舊沒壞”。在舅舅跟著木匠史師傅學手藝后，“史師傅見人就夸，從來沒見過六六這么有靈性的人”。舅舅天生一副好嗓子，山歌能把最高的一個聲調(diào)拉得像牛皮糖一樣長。張?zhí)鞄煄状握揖司讼胧胀?，但都被舅舅拒絕了。在村寨中眾人的眼中，舅舅是符合傳統(tǒng)文化要求的繼承人。然而，舅舅卻并不是傳統(tǒng)文化的維護者，對于傳統(tǒng)文化而言，一定程度上他有“外逃”與“異己”之心。精神上的“逃逸”，一方面表現(xiàn)在他與村寨中后來改嫁瞎子的小寡婦香花之間的曖昧關系上?！熬司恕迸c香花的關系是讓人充滿想象的，從小說敘述的種種跡象看，兩人之間確實存在著不合倫理的“性關系”?！鞍蠢碚f，舅舅還得叫瞎子一聲堂叔”。盡管舅舅與香花之間并不存在實際的社會關系，但有悖倫常的“性曖昧”是不為山寨的人們所認同的。舅舅對香花的追逐與性愛可以看作是他對生命中原初欲望的承認和縱容，這是有違傳統(tǒng)道德的。小說鋪敘了奉尕寨一年輕后生把一卜姓女子肚子搞大之后險遭“沉潭”厄運的事例，顯示了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強大?！按蠡锒颊f，此等劣種，還有什么可說的。梯子都準備好了，打算像綁豬一般捆在梯架上扔進奉尕寨的深水潭喂魚的。不知是他命大還是誰走漏的風聲，那后生連夜爬起來，赤條條地逃出了奉尕寨，從此再沒有回來過。據(jù)說是去了廣東。此事丟盡了奉尕寨的臉，傳到壺峰寨，成了取笑奉尕寨的一個話柄?！本司伺c香花的曖昧關系不僅使得本分的瞎子以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使整個寨子也似乎陷入了某種不祥的預兆之中，豬狗牛羊也跟隨著紛紛死去。甚至“到秋天的時候，那場可怕的斗毆也像是預料中要發(fā)生似的，奪去了壺峰寨好幾個后生的命?！眰鹘y(tǒng)文化以其宿命與神秘的力量規(guī)約著這里人們的精神與觀念以及生活方式。
　　
　　舅舅精神的逃逸還表現(xiàn)在他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上。游手好閑的舅舅向往著外面的世界?！八谡永镩_始宣稱自己要去廣東了?！边@成了他另一種精神寄托，他對“我”說：“我不想待在這里啦，待這里沒意思呢！”外公阻止了舅舅將這一想法付諸實踐。在村寨人的眼中，外面的世界是不可信的，邪惡的，“廣東天遠，那什么屌地方，據(jù)說回來的人頭發(fā)都餓黃了。沒得油吃哇，才那樣的！”外公對舅舅說“干好你的木匠活吧，那才是真正能讓你吃飽飯的本行！”傳統(tǒng)以其頑固守舊的思維規(guī)約著“不安分”的人。然而外面的現(xiàn)代生活終究對舅舅形成了極大的誘惑。據(jù)說那邊耕田用拖拉機，“都有電了！輕輕一拉，一屋子都亮堂堂的”。出走幾天的舅舅不僅帶回了許多聳人聽聞的消息，也帶來了種種新的生活方式?！八兊米⒁馄鹱约旱男蜗髞?，常常用豬油抹頭發(fā)，顯得油光發(fā)亮的?，F(xiàn)在流行這樣的發(fā)型呢！”沒過多久，像是一場傳染病似的，壺峰寨眾后生們紛紛往頭發(fā)上抹起豬油來。舅舅變得洋氣十足，“他說起話來也變得咬文嚼字起來，而且不知從哪學來了一句洋屁話，嘴里常常冒出一句yes，sir?！贝逭械囊粓鑫烈吒菑氐仔媪司司藢鹘y(tǒng)文化的“叛逆”。張?zhí)鞄熡谜核傩埃墒俏烈哌€是蔓延開來了。舅舅回來說，“這是瘟疫，求神頂什么用！”馬上遭到了來自外公的瞪眼大吼，“你這爛嘴巴的瞎講什么！”舅舅的人生處境無疑昭示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意識的尖銳沖突。
　　現(xiàn)代意識侵入了傳統(tǒng)古老的生活方式，商業(yè)經(jīng)濟意識也接踵而來。有辰州過來表演儺技的，“只要給錢，刀山火海都敢來”?！澳缅X來，拿錢來，操著辰州口音的人手里端著一個破鋁洗臉盆，要走了壺峰寨人口袋里的所有錢財?！边€有從城里趕來旅游的年輕人，據(jù)說拿著張百元大鈔買走了卜龍手中的那套刺繡。假的百元大鈔引發(fā)了壺峰寨與奉尕寨的械斗，而舅舅也在這次械斗中死去。然而與其說舅舅死于這場捍衛(wèi)壺峰寨人尊嚴的械斗，不如說他死于傳統(tǒng)文化的封閉、蒼老與愚昧。小說在結(jié)尾這樣寫道，奉尕寨的人后來死也不承認舅舅是他們打死的，“是一個蹩腳的怪胎向他下的手?！薄磅磕_的怪胎”正是香花的兒子蚩尤，“這是一個怪胎，他右手長得就像一只雞爪，朝背后屈伸著，背是弓的，頭卻往左扭著，不能轉(zhuǎn)過來。到兩歲的時候，蚩尤還不能走路，左膝是彎的。最后終于可以走了，樣子卻像是拍球?！被蔚尿坑瓤偸窃獾酱逭心贻p人的欺負。而蚩尤也會對年幼的“我”進行恫嚇，在遭到舅舅的警告后，小說這hpMuFZvg6y+IGsYy56XHobvuY0COxUNKlnF1odZRKY4=樣敘述蚩尤，“蚩尤的臉色頓時哆嗦了起來，他騎在門檻上嗚嗚哇哇地向舅舅指手畫腳，舅舅向他吼了一聲，蚩尤便嚇得沒命似的逃了。跑到拐彎的地方，我看到他掏出褲襠里的家伙，朝外公吊腳樓的方向撒了一泡尿。他跑起來的樣子就像在投標槍一樣怪異?！逼饺绽?，“常?？吹剿殖忠桓窕?，在空中一頓亂舞。他的眼神總是那樣陰狠，像黃苓藥一般令人害怕”。這個怪胎形象正是幾千年的沉重歷史“蒼老的遺傳”。就像韓少功筆下永遠長不大的丙崽。他們是民族文化的負面積淀最深層的痕跡，超越了時間，空間，悄無聲息地存留下來，就像一幅浮雕，把沉重的歷史凝聚在自己的永恒之中，帶給人們令人壓抑的滄桑感和絕望感。
　　80后作家鄭小驢以他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傳統(tǒng)文化、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意識的思考，其目光是深邃的。在小說的敘事上，也頗有其獨到精辟之處。小說采用了兒童第一人稱的限制敘事視角進行敘事。角色化的敘述者、“舅舅”的外甥“我”以旁觀者的身份通過回憶的方式娓娓道來，兒童思維的直覺與印象性特征使整篇小說以一種細節(jié)性審視生活的方式展開?！拔摇钡难劾锟吹降闹皇且粋€個深富趣味的細節(jié)和片段，不需要宏觀把握事件和潛心梳理人物命運的完整發(fā)展，也無需承擔起構(gòu)造嚴謹?shù)臄⑹鼋Y(jié)構(gòu)的責任。故此，兒童視角的運用使小說呈現(xiàn)出情節(jié)的淡化零散化、結(jié)構(gòu)的單純化散文化特征，文本空間表現(xiàn)出清晰的碎片化態(tài)勢。強化了小說敘述的原生態(tài)與神秘性，使文本本身彌漫了一股搖曳不定的神秘感。小說將日常生活、鄉(xiāng)規(guī)土語、迷信掌故、祭祀械斗進行了橫向綴連，使閱讀不再是獲悉故事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的一氣呵成的暢飲，而是在象征的迷宮里一次左沖右突的探險。應該說，兒童視角的選擇為整篇小說營造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是頗為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