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圖木舒克

　　我在圖木舒克生活與工作，這是我未曾想象的事情。從遙遠(yuǎn)的山村走出來之后，我把自己比喻成來自南方的卻奔馳在離海洋最遠(yuǎn)的陸地上的狼。這樣的比喻也許不是很貼近，甚至有些張揚的意味?？墒牵瑹o論怎樣，我已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渡過了生命最重要的二十多年，
　　很長時間里，我看這塊大地的時候，始終保持狼一般的警惕與懷疑，隨時準(zhǔn)備抽身而去，卻又不停地深入。
　　就在這種離去與深入糾纏的矛盾之中，我熟悉了圖木舒克的許多東西，包括涼爽、炎熱乃至干燥的氣息，吃慣了并為之喜愛的烤肉、馕坑肉、拌面，我認(rèn)識了這里各種樹木，認(rèn)識了在天空飛翔的各種小鳥。以及每年都要認(rèn)識一些并逐漸熟悉的維吾爾族朋友，有男，也有女，還有，跟我在遙遠(yuǎn)的山村里一樣的緩慢、古老的生活。
　　我懂幾句維吾爾語，都是很簡單的問候語言，沒有深入地熟悉維吾爾語言。這與我的懶惰、愚笨有關(guān)。但是，我在這兒生活與工作，不妨礙我與維吾爾朋友的交流，我雖然不能更深入地接近他們，但生活在圖木舒克的維吾爾人，他們基本上都會一口流利的漢語，他們能走近我，并且走近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會告訴我很多的有關(guān)圖木舒克的事情。在圖木舒克，無論我走到哪里，他們都會像親人一般地看待我的。
　　當(dāng)然，我也熱愛他們，他們的樸實、善良、粗獷、熱情，都會讓我感動。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們：卡龍琴如泣如訴的旋律、納格拉鼓激揚的鼓點。我還喜歡熱瓦甫的彈唱和葡萄架下桃園杏園里氣氛熱烈的刀郎舞蹈。我有時站在他們中間，有時候也會站在他們的一旁，我發(fā)現(xiàn)，如癡如醉的歡樂是他們的，也是我的歡樂，我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或者，是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
　　二十多年畢竟不是人生的小部分生命歷程，我從陌生到熟悉了他們，又到了熱愛他們。都是這部分生命歷程中的心靈的認(rèn)知與感應(yīng)。我寫過他們很多讓我也讓別人感動的文字?？墒?，我對這塊土地的歷史記憶依然陌生。我讀過和尋找有關(guān)這塊土地歷史記憶文章，傳說乃至典籍，但圖木舒克這片土地始終沒有在我的面前清晰過。盡管我已用我人生不短的時間熟悉了生活與工作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可我始終覺得我沒能進(jìn)入到這塊土地之中，我仿佛就是這里的客人！我不像那些出生在圖木舒克這塊土地上的維吾爾人，也包括在這塊土地上出生的漢人，很悠閑地生活著，不問過去，也不問將來。我一直很想深入地走進(jìn)這塊土地的歷史，以客人的身份也好，以主人的身份也好，但都沒能夠。
　　兩千多年前，一個出生在黃土塬上的陜西漢子，千里迢迢走進(jìn)這塊西域大地上的盤橐古城的感覺，跟我現(xiàn)在的感覺是不是一樣，他是投筆從戎的班超，他的人生有十七年在圖木舒克的盤橐城渡過，那時候，佛已經(jīng)東漸至圖木舒克了，不知班超是否用佛或者其他什么方式統(tǒng)治著民眾的心靈！號稱軍事關(guān)隘的古城還在，巖石上的佛還在，眾多的佛寺遺址還在，以及后來不停出現(xiàn)的佛的文物，可見當(dāng)時民眾對佛的迷戀與狂熱。既然圖木舒克是關(guān)隘，又是遠(yuǎn)離中央王朝的邊塞，戰(zhàn)爭是有的，仇恨也是有的，但靈魂會在同一個佛祖那里歸于寧靜、安詳。
　　同是黃土塬出生的漢人張騫，與班超的使命我的圖木舒克就不一樣了，對于一個國家而言，在總的目標(biāo)上或許相向一致，但具體到圖木舒克大地就不一樣了。張騫是從遠(yuǎn)方而來，要到遠(yuǎn)方去的使節(jié)，對于圖木舒克來說，他只是圖木舒克的客人。他先后兩次都在這兒歇過腳，做過客人一般的短暫停留，又帶領(lǐng)他的駝隊與隨v+2A5QsZezIoMImcLU88Fg==從，跨越蔥嶺，到達(dá)中西亞的大地，去過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諸個國家，這些國家離圖木舒克還很遠(yuǎn)，要走很長時間，但他看到那會兒的圖木舒克種五谷，產(chǎn)葡萄、石榴，種植棉花，還生產(chǎn)畜產(chǎn)品，也有兵器的制作小坊，與他生活的中原沒有什么不同，他把這些事后來告訴派遣他來的皇帝，皇帝也會像聽故事一般的興趣極濃。他又把中原的各種技術(shù)傳給圖木舒克，圖木舒克便出現(xiàn)了煉鐵、鑄錢、制陶，以及手工紡織的繁榮。讓圖木舒克成為一個熱鬧而神秘的地方。
　　后來，伊斯蘭教東漸中國，首先是在圖木舒克立足，這是圖木舒克乃至西域大地兩千年歷史中最大的事件。它直接改變了圖木舒克民眾的心靈，一千年了，它的存在徹底抑制薩滿教、襖教、佛教、摩尼教在圖木舒克的生長。而現(xiàn)在，無論我們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多么持久的耐心，到頭來能夠改變的也只是圖木舒克人的生活環(huán)境，或是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
　　我每次去圖木舒克時，驚異于遠(yuǎn)古世紀(jì)的古城及其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當(dāng)年的繁榮，我把耳朵貼在大地，可以傾聽到千年前的喧鬧。它們存在于沙漠，與現(xiàn)今也很古老的村落有著驚人的相似。今天的綠洲很大，也很繁榮，與過去的古城又劃出了古老與年輕，死亡與新生的界線和標(biāo)記。
　　這種區(qū)別于過去與現(xiàn)在的界線的標(biāo)記，讓圖木舒克人接近了歷史，接近了自然，接近了時間。過去了的圖木舒克如坐在麻扎旁的暮世老人一樣，一張老臉布滿著淡定的滄桑。今天的圖木舒克哩，卻猶如滿臉泥垢的少年一般，天真無邪，充滿著無憂無慮的喜悅。
　　艾尼完在古老的村落里住了世世代代了，不過，世世代代的住房依然沒有大的改變。與幾千年前的保留在沙漠里的古民居沒有質(zhì)的變化，突然的一天，他接到通知，要他和村落里的人全部搬遷，他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要建一座圖木舒克新城。建新城，艾尼完還是高興的，可叫他搬遷出去，心里又十二分的不愿意，盡管他生活的村莊很是古老，很落后，道路也非常窄小，刮風(fēng)時，能見到路兩旁的白楊樹梢在空中打在一起，在他看來，這都是古老的村落里現(xiàn)世罕見的新奇，還有那些手工匠人從容不迫的敲打聲，毛驢嘀嗒嘀嗒的蹄聲。以及千百年不變的生活，它們穿過漫長的時光完整地展現(xiàn)在眼前。他感到熟悉而又親切，溫暖而又感動。
　　然而，不管艾尼完有千條萬條理由，還是要搬出古老的村落，他是最后的一個搬遷出去的，他走的那一天，整個古老村落便在圖木舒克大地消逝了，永遠(yuǎn)地不復(fù)存在。
　　艾尼完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掏空一般。政府給他蓋了新房，還給了他一定的賠償，他的生活環(huán)境得到了改變，毛驢也換成了摩托車，然而他的心靈似乎沒有得到改變。我不知道，艾尼完的心靈改變要到哪一年哪一月呢？我想，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幼稚的問題。我跟艾尼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有很多事情他都能聽進(jìn)我的勸告。唯獨這件事情似乎保留著與我完全相反的觀點。我無力改變他。
　　那個位于圖木舒克市內(nèi)的古老村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但是，圖木舒克還有無數(shù)這樣的古老村落。我去看新城，我也去看那些古老的村落，當(dāng)我無數(shù)次穿越那些塵土飛揚的小巷佇立在那些古老的民居前面，看見他們多年不變的生活。像一種千年萬年的守候。我常認(rèn)為，我因為不會他們的語言，無法走近他們的心靈，但我可以讓他們走近我的心靈啊，我的心靈是敞開的。更是開放的，更何況我是他們中的一個，或者，他們已把我當(dāng)成他們中間的一員。然而，面對著這種守候我無法言語，也無法回答。
　　正在加緊建造的圖木舒克新城，誰也無法阻擋它的發(fā)展，晃眼的樓房、寬闊的柏油路。彎繞繞的人工湖、大幅醒目的廣告牌、霓虹燈閃爍的歌舞廳，已讓圖木舒克變得生動活潑起來了……
　　
　　選自《綠洲》201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