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背上的歷史

　　 如果不是從河南安陽小屯村出土那些刻有文字的龜、獸的甲骨，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關于祖先文明的端倪竟然會鐫刻并隱藏在這些不起眼的甲骨之上。這些深埋于地下的殘缺不全的碎片，保存著祖先生存發(fā)展的原始秘笈。這是最初的光芒。它們靜靜地塵埋于歲月的遺跡里，若無其事，等待著時間流逝三千多年后那個名叫王懿榮的人路過，等待他深沉的目光撫摸并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吶喊。從殷商時期到王懿榮發(fā)現(xiàn)甲骨文，足足三千多年的時間流逝，并沒有人揭開歷史的頭盔。莫非漫長的歲月是想和它身邊形形色色、來來去去的人們開一個巨大的玩笑？神秘的甲骨和王懿榮相逢，是偶然，還是一場必然，誰可以解開其中的謎團？
　　 王懿榮（1845-1900年）字正儒，一字廉生，山東福山（今煙臺市福山區(qū)）古現(xiàn)村人。近代金石學家。他青年時代，篤好舊槧本書、古彝器、碑版圖畫，尤癡迷于金石學。為此，他的足跡踏遍魯、冀、陜、豫、川等地。他的這些努力沒有白白荒廢。天地有眼，可以說正是他的這些努力，讓深埋于地下的甲骨把自己重見天日的愿望托付給了他。一個真正嘔心瀝血辛勤耕耘的人，時間一定會讓他擔當一份責任的。于是，在必然之中的一個偶然之際，他意外地看見一味叫龍骨的中藥，仔細查看，沒想到上面居然有一種看似文字的圖案。他確信這是一種文字，而且比較完善，應該是殷商時期的。關于甲骨文的驚天秘密由此向世人袒露開來。
　　 為什么龜甲參與并擔當了歷史的記述？在王懿榮先生走后100多年，我把眼睛慢慢轉向了烏龜。我在尋找結局，也在尋找過程。從對烏龜產生興趣的第一天迄今十余年間，我前后飼養(yǎng)了三只龜。十余年來，我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就是撫摸烏龜?shù)凝敿?。我確信從對頸盾、椎盾、肋盾、緣盾或者頸板、椎板、肋板、緣板的撫摸中，我的手指觸摸并神會了一個民族蹀躞前進的歷史，并從中引發(fā)出關于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思索與靈感。
　　 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說，如果沒有了龜，該會失去多少精彩章節(jié)？龜和麟、鳳、龍合稱“四靈”，是國人心靈世界吉祥的圖騰象征?！皷|蒼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最早的玄武就是烏龜。人們也把玄武視為龜蛇合體。人們因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貐組成的七星神似烏龜稱為玄武七宿。玄武的本意就是玄冥，武、冥古音相通。武，黑；冥，陰。后來，玄冥的含義不斷地擴大。因龜生活在江河湖海（包括海龜），因而玄冥成了水神；烏龜長壽，玄冥成了長生的象征；最初的冥間在北方，所以玄冥又成了北方神。
　　 《禮統(tǒng)》曰：神龜之像，上圓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盤法丘山。玄文交錯，以成列宿，五光昭若玄錦文，運轉應四時，長尺二寸，明吉兇，不言而信。在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關于烏龜“占卜”功能的文字數(shù)不勝數(shù)。可以說，甲骨文正是早期中國以龜占卜從形式到內容的忠實記載。據(jù)說昆侖山第五層有神龜，長一尺九寸，有四只翅膀。又說龜?shù)揭蝗f年的時候就到樹上居住，也能說話了。這樣的烏龜，恐怕沒有人能夠見到。明清以后，以龜作為占卜的習俗漸偃。也正是這個時候，甲骨文重見天日。盛而衰，衰而盛。歷史命定一樣從王懿榮的身邊又轉了一個頭。
　　 甲骨文是用刀刻成的。第一個把刀尖指向龜背的人肯定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他當時一定思索了許久時間，才決定把自己的思想付諸實施。龜是人們心目中的神靈。在一個神靈的身上動刀，這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敢為之。他是真正嘗試吃螃蟹的人。他在神靈的背甲記載神靈。這在我們今天看起來格外滑稽、悖謬的個體事件，后來又如何得到了大眾的首肯并被推進到群體的范疇？一個謎深藏著。他是誰？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解答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群體的推進筑就了我們仰望的歷史?？甲C說，甲骨文已備書法的三個要素，即用筆、結字、章法。這樣說來，我們今天的正、草、隸、篆、行，其實有一個共同的祖宗，那就是龜背上的文字。
　　 在我養(yǎng)過的三只龜中，前兩只因為健康原因都被我放生湖泊?！敖錃⒎派?，淺而易見。戒殺放生之理，深而難明?！薄对鰪V卷?南潯極樂寺重修放生池疏》云。龜?shù)降资庆`性的動物。當我放生第一只龜?shù)臅r候，它最初浮在湖面上一動不動，接著快速向前游了一米左右，停了下來，然后，它在停下來的地方轉過身來，久久地凝望著我，不肯離開。那一刻，我知道，人和龜是相通的，所有的生命也都是相通的。那是一個傍晚。我記住了那個傍晚。發(fā)生在我和烏龜之間的小小一幕告訴了我太多的道理。我似乎也略略明白數(shù)千年以前的國人為什么執(zhí)拗地選擇龜背作為記載自己行動的工具。那是一種信任，一種對烏龜堅硬外殼的信任，更是一種對烏龜柔軟內心世界的信任。在開車從淮河入?？诨鼗窗驳耐局校乙馔獾靥缘米约旱牡谌积?。這是一只典型的長壽龜。它的體型比較大，龜背堪比一只盤子大小。背上布滿了深色的花紋。它是我最喜歡的一只。每次空閑下來，我都會仔細觀察這只龜。有時，我還和它聊上幾句，或者撫弄撫弄它的后背。撫摸烏龜?shù)暮蟊硶r間，我發(fā)現(xiàn)烏龜慢慢伸長了自己的脖子。它的眼睛里流露出安靜祥和的神色。這是自由愜意的象征。人一直在追求自由，烏龜何嘗不是呢？我輕輕按摩著烏龜?shù)亩芗?，內心充滿了感恩。正是它記載了神秘而久遠的過去。它會不會用這樣的神秘啟示我們，我們將要走向的是一個怎樣紛繁復雜的未來？
　　 我對動物持有特殊的情感。有時間我就看看關于烏龜?shù)臅Ｈ毡韭殬I(yè)撰稿人富水明的《家養(yǎng)水龜百科》和小家山仁的《家養(yǎng)陸龜百科》是兩本圖文并茂的介紹烏龜?shù)膶I(yè)作品。書中列舉了全球代表性的龜類，還配置了許多栩栩如生的烏龜照片，從而成為研究烏龜?shù)膶I(yè)成果。在他們的作品中，我見到了平時沒有看過的亞洲草龜和史密斯高背龜、中美洲黑背山龜、歐洲沼澤龜、非洲栗色橫頸箱龜、澳洲長頸龜、印尼阿魯比諾龜和南美洲亞馬遜蛙龜?shù)?。這些圖片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世界各地烏龜?shù)纳衿骘L采。日本的文化中也有對烏龜?shù)某缟?，玄武是日本將棋的棋子之一。在泰將棋中可升級為金將；在大局將棋中為左虎的升級棋，可升級成為神龜?br/>　　 現(xiàn)在我所飼養(yǎng)的烏龜雖然算不上名貴，但是它在我的心中有著同樣珍貴的意義。我經(jīng)常撫摸它的脊背。當我的手伸到它脊背上的時候，恍然感到我的手伸進了幾千年以前乃至更久遠的過去。我正在觸摸長城、古運河或者埃及金字塔。我正在與歷史對話。我要從祖宗最初的一撇一捺一橫一豎里面尋找我想要表達的詞語與意義。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抵達某處，那里時間與空間交會，心靈與世界相諧，隱秘和真實握手，永恒和短暫互通。在那里，我屬于世界，世界屬于我。
　　 前幾天，一個海外的朋友問我最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我說：“我最想做一只烏龜?！彼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其實我想表達的不是說如何穩(wěn)健保守，而是要做一個外剛內柔、可以擔當?shù)娜?。幾千年甚至是更遠的從前，烏龜曾經(jīng)擔當過人類文明的記錄與承載。這是歷史的一個托負。由此看來，烏龜在世界上最大的價值不是它的藥用價值，食用價值，也不是它的占卜功用，而是對文明的鐫刻與印證。龜背告訴我們，只有真切疼痛過，才會發(fā)出璀璨的光芒。
　　 昨天夜里，正熟睡間，懵懵懂懂有一只手伸進了我的被子。寬大的手。它握著一柄鋒利無比的刀刃，刀尖一撥一撥劃向我的脊梁。在一面巨大的鏡子上，那些刀痕映顯，變成一個一個優(yōu)美的正、草、隸、篆、行字。一個男人正在遠遠地盯著我，目光深沉，他的身邊是一口陳年的水井。那不是王懿榮嗎？我驚奇地向那鏡子挪步，那鏡子卻突然嘩啦啦散成一地的玻璃屑。猛然間，我驚醒了。發(fā)覺自己剛剛掉進了一個夢。在夢中，我變成了一只龜背，外殼如鐵，內心如棉，回到了殷商時代，回到了安陽小屯村，又回到了清朝。我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夢游著。躡手躡腳地，我走近我那只草龜休息的塑料池。擰開了電燈，看到此刻它正安詳?shù)匦蓓?。我把手伸向龜背，輕輕撫摸著它的盾，沉睡中的它混沌無覺。
　　
　　選自《天津文學》201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