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似乎全世界大部分國家都是中國的敵對國。友好國家只有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等寥寥幾個?!疤K修”同“美帝”一樣,是主要的敵人,有一度,中蘇邊境的武裝沖突到一觸即發(fā)的地步,據(jù)說人家的飛機只需7分鐘就可飛臨北京,讓人感覺“蘇修”比“美帝”更危險。如果有人知道了自己在聽“蘇修”的廣播,會意味著什么?陳京生不敢想象,她每次收聽“敵臺”,都是躲在被窩里進行。后來的歲月中,陳京生也聽說過有人因“偷聽敵臺”被捕入獄,比如貴州的李志美后來還被槍斃了。這說明她的小心不是神經(jīng)過敏。
在那個閉塞的年代,人們對于來自外面的稍有一點新鮮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語,也抱著巨大的好奇和熱情。
“敵臺”的衰落:
“敵臺”是文革時期的一個流行語,泛指中國以外的華語或者英語等廣播電臺,主要特指當時的“敵對”國家和地區(qū)的廣播電臺,如“美國之音”“BBC” “自由中國之聲”(臺灣)等。當時收聽這些電臺只能通過短波收聽,并在夜里進行。如果缺乏耳機這樣的設(shè)備,人們往往需要把音量調(diào)到最小,所以叫“偷聽敵臺”。一旦這種行為被發(fā)現(xiàn),輕則收繳收音機,被停職、隔離審查、批斗、勒令檢討,給戴上“壞分子”帽子,重則被判刑。
國際廣播很多是冷戰(zhàn)時期的產(chǎn)物。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打了半個多世紀。美國國際廣播電臺“美國之音”、英國廣播公司BBC的對華廣播均始于1941年,當時是該國設(shè)在亞洲的對抗法西斯軸心的“宣傳武器”,二戰(zhàn)后一度縮小規(guī)模。但從20世紀50年代初期以來,西方國家就陸續(xù)在社會主義各國周邊地區(qū)設(shè)置幾十座廣播電臺、發(fā)射臺和轉(zhuǎn)播臺,推行反共冷戰(zhàn)戰(zhàn)略,當時對中國廣播的規(guī)模和實力僅次于對蘇聯(lián)。為了抓住聽眾心理,這些“敵臺”除意識形態(tài)宣傳外,也舉辦了吸引聽眾的文藝節(jié)目。于是,在思想禁錮、文藝刻板的文革歲月,冒著風險“偷聽敵臺”,成為一部分中國人了解外部世界,滿足求知欲望,甚至是娛樂渴望的特殊途徑。
隨著冷戰(zhàn)時代的終結(jié),一些擔負宣傳任務(wù)的國際廣播開始尋求轉(zhuǎn)型,回歸到相對客觀、追逐新聞的媒體本質(zhì)。而在互聯(lián)網(wǎng)日益普及、信息逐步開放的時代進步中,電臺短波已經(jīng)不再是人們獲取外部信息的主要來源,“敵臺”在中國的影響力每況愈下,“偷聽敵臺”的現(xiàn)象也漸漸銷聲匿跡。
1990年代以來,“偷聽敵臺”一詞已經(jīng)從人們的日??陬^語言中消失。
1973年,陳京生19歲,在工廠里已經(jīng)當了兩年車工。記憶中,那一年的生活平淡無奇,只出了一件大事:朝鮮的萬壽臺藝術(shù)團來北京演出了,帶來了歌劇《賣花姑娘》。
那時的中國人,平日里除了幾部樣板戲再無其他節(jié)目可看,所以對于任何一個從境外來的文藝節(jié)目都有無比高漲的熱情。朝鮮的電影和歌曲,就這樣造就出了無數(shù)粉絲。此前的一年,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先進入中國大陸,陳京生記得,她認識的所有工友基本都進了影院去看,傳說是“男的要帶一條手絹,女的要帶兩條手絹”,因為這電影太“苦”,去看的人沒有不哭的。奇妙的是,大家說起來的時候都興致勃勃,似乎去電影院哭一場很是過癮。在這氣氛下,陳京生剛進影院坐定,就已經(jīng)暗暗想哭了。
《賣花姑娘》的歌篇兒,在電影放映不久后很快在民間流傳。那都是喜愛音樂又會記譜的人,憑著記憶用簡譜記下來的。陳京生記得她也勤奮地轉(zhuǎn)抄了好多份,開始學唱。到今她仍能唱這些歌。
1973年時,人家《賣花姑娘》最正宗的原班人馬來了,像陳京生這樣的文藝愛好者怎能不激動?但是她搞不到票。聽說是在人民大會堂演,但只有最有門路的人才能進得去。不過還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決定,整場歌劇從頭到尾全部進行現(xiàn)場轉(zhuǎn)播。
《賣花姑娘》演出的那天晚上,陳京生守在收音機旁,全身心傾聽著歌劇,想象著大會堂的盛景,陶醉了一晚上。那時沒有收聽率調(diào)查,她不知道北京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守著聽轉(zhuǎn)播,還有全國的聽眾呢,更不知有多少。陳京生很感激家里這臺紅燈牌帶短波的收音機,那時家里還沒有電視,她的業(yè)余時間的文娛生活全靠它了。
“中央臺”“北京臺”之外的聲音
上世紀70年代初期時,陳京生記得從收音機里可以聽到中央臺三套節(jié)目,北京臺兩套節(jié)目。中央臺的節(jié)目,每天早上6點半的“新聞和首都報紙摘要”與晚上8點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父母每天必聽,陳京生小時候,“報摘”節(jié)目就是起床哨,每早被它吵醒;“聯(lián)播”節(jié)目是熄燈號,每晚伴著它入眠。不過,當時從廣播里面能聽到的文藝節(jié)目,又少又單調(diào),除了樣板戲和“毛主席語錄歌”,基本聽不到別的。
其他的信息來源就是看報紙了。全中國人民都看《人民日報》,不過《人民日報》都是在辦公室看的,北京的老百姓在家就看《北京晚報》。一共四個版,全家人每人每天都能從第一版仔仔細細讀到最后一版。陳京生還記得常常跟著父親到院里的傳達室去取訂閱的《參考消息》,那份16開的小報上,排滿密密麻麻譯成中文的外電,一點也不講究版式美觀,卻還是“內(nèi)部訂閱”,不是每人都看得到的。所以即使是美國的“阿波羅”飛船登月了,10億中國人也壓根不知道。
因此,像朝鮮的萬壽臺藝術(shù)團來演出這種事,陳京生無論是從報紙上還是從廣播里,都沒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她那時也沒有錄音機,想再聽這些歌,只有徒勞地一遍遍地慢慢旋轉(zhuǎn)收音機調(diào)鈕,希望什么時候能聽到廣播電臺對這場節(jié)目的重播。
有一天,她打開了短波的波段。這里的噪音更大,但也可能有些她從來沒聽過的東西,她克制不住好奇,慢慢搜索――突然,她聽到了那熟悉的《賣花姑娘》的歌聲!
這是朝鮮的廣播電臺。聲音雖然時大時小,但是能夠完整聽清,關(guān)鍵是,那絕對是《賣花姑娘》的原版歌聲。這一下,陳京生一發(fā)不可收,她一有時間就在短波的各個頻率間搜索,聽過不少熟悉與不熟悉的朝鮮音樂,后來,她又搜到了“莫斯科廣播電臺”。
莫斯科廣播電臺的開始曲宏偉又壯麗。它播送的節(jié)目,要么清楚得像是在北京發(fā)出的,要么嘈雜得什么也聽不出來。每次聽到這個臺,陳京生的心都緊張得“砰砰”跳,要知道,這可是“敵臺”啊。
當時似乎全世界大部分國家都是中國的敵對國。友好國家只有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等寥寥幾個?!疤K修”同“美帝”一樣,是主要的敵人,有一度,中蘇邊境的武裝沖突到一觸即發(fā)的地步,據(jù)說人家的飛機只需7分鐘就可飛臨北京,讓人感覺“蘇修”比“美帝”更危險。如果有人知道了自己在聽“蘇修”的廣播,會意味著什么?陳京生不敢想象,她每次收聽“敵臺”,都是躲在被窩里進行。后來的歲月中,陳京生也聽說過有人因“偷聽敵臺”被捕入獄,比如貴州的李志美后來還被槍斃了。這說明她的小心不是神經(jīng)過敏。
陳京生后來知道了有干擾臺這個東西。也就是說,對付“敵臺”,我們的廣播電臺有辦法:建立強大的干擾臺針對對方的頻率發(fā)射巨大的噪音,把他們的節(jié)目覆蓋掉。可以想見,這事要花費巨大人力物力,但政治絕對上需要。很多年以后,陳京生去看望她的一個住在北京東郊的大學老師時,得知這位老師住在這里是享受“輻射補貼”的,因為附近就建有一個功率強大的干擾發(fā)射臺。她明白了,為什么“莫斯科廣播電臺”的聲音一會兒那么清楚一會兒那么嘈雜――那是干擾臺的電波在“發(fā)功”呢。陳京生倒是從來沒從廣播里聽到過“美國之音”或英國BBC電臺的聲音,后來才知道,專門有人還通過聽這兩個臺學英語。當然,聽的時候,你同時得忍受巨大的噪音轟炸。
邊疆知青的樂園
陳京生一向認為,無論如何,就算文革時自己對外界孤陋寡聞,但也總比在邊疆下鄉(xiāng)的哥哥強,怎么說自己也在國家的首都嘛。后來過了好多年她才知道,實際上恰恰相反。哥哥當年在黑龍江下鄉(xiāng),正是因為身在邊疆,他可以清楚地聽到許多“敵臺”――因為國家沒那么大力量在邊疆也修建那么多的干擾臺。
2009年,由北島、李陀主編的《七十年代》一書出版,書中收錄了阿城所寫的《偷聽敵臺》一文,講的是在云南下鄉(xiāng)的知青怎樣聽境外廣播的事情。阿城在云南能聽到的“敵臺”,除了美國之音和莫斯科廣播電臺、英國BBC,還有澳洲臺、香港的宗教臺、臺灣臺――在當年的黑龍江,“敵臺”差不多也有這么豐富。
“臺灣的電臺聽得很清楚,他們的政治內(nèi)容也最多,最‘反動’,老是報道大陸的負面消息,比如干部怎么霸道欺負人這樣的事情,所以對他們的干擾也比較多些。他們常常換頻率,換了頻率,頭幾天干擾臺跟不上,就聽得清楚些?!备绺缯f。
相對“美國之音”,由于干擾不多,日本的NHK廣播電臺收聽質(zhì)量則更高一些,“還有澳洲臺,這個臺的好處是政治性不那么強,常常有好聽的文藝節(jié)目?!?/p>
“蘇聯(lián)的電臺,除了‘莫斯科廣播電臺’,還能聽到那個被批判成‘左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王明手下人辦的一個電臺,叫做‘紅旗廣播電臺’,記得里面的播音員,是一口的北京腔。”
“你們這樣聽‘敵臺’,難道沒人管嗎?”陳京生覺得不可思議。
“一開始農(nóng)場干部也管,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公開聽。但后來就越來越放松了,到了1976年以后,就再沒人管了。”哥哥說。
《春節(jié)序曲》:一曲難忘
在陳京生哥哥的記憶中,1970年的春節(jié)讓他終生難忘,那一年,他沒有回家,是在黑龍江的農(nóng)場過的。
“在農(nóng)場里過年,第一個感覺是冷。絕大多數(shù)知青們都回家了,剩下的幾個人,集中到一個宿舍里睡覺,食堂一天只供應(yīng)兩頓飯,火炕燒得也半溫不熱的,記得睡覺時都是戴著皮帽子睡,睡醒了一看,屋里被子上面是一層的霜?!?/p>
“所有回不去的人,都是家里落了難,有家難回??墒遣换丶?,在清清冷冷的農(nóng)場里,到了這種日子,那種凄涼感簡直無法排遣。這時也沒有農(nóng)活可干,于是大家白天常常賴在炕上鉆在被窩里,心里的盼頭,就是能在年三十晚上吃頓實實在在的餃子。年三十沒到來之前,干些什么?就聽廣播――具體說,在那里偷聽‘敵臺’?!?/p>
“就這樣,我在被窩里戴著耳機聽蘇聯(lián)臺。那天,他們放的是李煥之的《春節(jié)序曲》。播放音樂之前,先對李煥之作一番介紹,他的簡歷,他的作品,他的成就和藝術(shù)特點,然后,《春節(jié)序曲》的音樂就傾泄而出?!?/p>
“我在北京時聽過很多次《春節(jié)序曲》,其實那曲子從小就聽得耳熟能詳,尤其是每到春節(jié)的時候都會聽到。但到了文革中,基本上這些音樂就都沒了,因為這些作曲家都是‘有問題’的。而且那時的人們‘革命’到什么程度?連過年都是‘舊傳統(tǒng)’,屬于該被打倒砸爛的一類?!?/p>
“可是這一次,我完全被《春節(jié)序曲》給融化了。我從來沒覺得《春節(jié)序曲》會這樣美妙,我甚至覺得從來沒聽過這樣好聽的音樂。我不知道我的同伴們捂在被窩里都在干什么,但突然覺得這樣美好的音樂應(yīng)該是讓大家共享的。于是,我不顧一切地拔掉了耳機,把我的半導體收音機從被窩中拿出,高高舉起……”
“這時,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從不同的被窩里,伸出了三四只手,每只手都舉起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它們都同時在放著《春節(jié)序曲》……”
當世界變成一個地球村
陳京生從來就沒讓父母知道自己曾經(jīng)偷聽過“敵臺”,省得父母瞎擔心。但是,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一天,她發(fā)現(xiàn),父親竟然對聽“敵臺”分外熱心,而且不管不顧地開足音量,在全家人的注視和巨大的噪音空隙中,幾個字幾個字地捕捉信息。后來陳京生很快就發(fā)現(xiàn),當時的北京城很多地方都飄蕩著“敵臺”的聲音,你走在小胡同里走到大街上,時不時會有“敵臺”那熟悉的語調(diào)伴著噪音不期然地鉆入你的耳朵――當社會處于動亂之時,人們太需要得到信息了,以至于饑不擇食。
當時,陳京生的兒子還沒有出生。而他出生以后再聽家里大人說起這些往事,覺得像是聽外星人的故事。什么是閉塞年代,什么是與世隔絕,他毫無感覺,這個90后的孩子出生后就生活在一個世界日趨全球化的環(huán)境中。是的,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開放的觀念與生俱來,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敵臺”的誘惑就慢慢消失了。如今,你只需要一點互聯(lián)網(wǎng)知識和一些英語水平――這個,在今天也不難了。
摘自《中國新聞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