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雜文

不知為什么，近年的報刊上，雜文似乎越來越少了。因此我想念雜文，尤其想念那種讀之如飲瓊漿玉露的優(yōu)秀雜文。當初魯迅、鄧拓、林放等許多人所寫的優(yōu)秀雜文，大多發(fā)表在報刊上，因為雜文是新聞的近親。然而，就拿本地的報刊來說，常有整版的時評，卻很少見雜文;副刊呢，已經(jīng)成了散文的天下。時評多就事論事，散文又偏重抒情，所以我們還需要更加重視深刻思考，同時又十分注重文學表達的雜文，給我們帶來更多思想的滋養(yǎng)和審美的愉悅。

毋庸諱言，轉型期社會的復雜性必然造成思想的多元化，而快餐文化和娛樂文化的泛濫，又必然導致大眾思想的貧弱化。尼采曾經(jīng)說:“精神在從前是上帝，之后變成了人，如今則成了烏合之眾?！鼻也还芩敃r說這話的具體內(nèi)涵，在我今天看起來卻深感震撼，精神從上帝變成人也許是一件好事，但再變成烏合之眾則不能不令人憂慮了。作家被譽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雜文家，如魯迅那樣，則被人們看作思想上的導師。他的那些雜文，其當時的新聞性也許已經(jīng)隨風而逝，但它內(nèi)蘊的思想精華，卻依然像金子一樣熠熠生輝。

是的，優(yōu)秀雜文的教育意義，完全可以超越古今，惠及中外。比如我們現(xiàn)在大力提倡學習的《論語》，其實就是一種隨感錄，就是一種語錄格言體的雜文，它因其所包含的真理，將與生活之樹一樣長青。即如孔子所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边@是多么簡潔而富有教育意義的人生總結啊!如今，青年人如果能認真憧憬一下自己的未來，中年人如果能在人生的驛站認真回顧展望一下自己的生命歷程，老年人如果能認真總結一下自己的經(jīng)驗教訓，大家都像孔老夫子那樣不斷提煉自己的思想，提升自己的境界，那我們就一定不會淪為“烏合之眾”。比孔子稍晚一點，古希臘的希波克拉特斯寫道:“我們不能在同一條河流里濯足兩回”，又說:“性格即命運”。這些富含哲理的精警格言，都能給我們深刻的啟發(fā):前一句說明世間萬物都在不停的發(fā)展變化之中，使我們想起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從而更加珍惜時間和生命;后一句發(fā)現(xiàn)了性格與命運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大凡有過滄桑經(jīng)歷的人回想起來，總可以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中找到令人觸目驚心的驗證。

當然不僅如此，我舉這些最簡短的雜文為例，只是為了行文的方便。事實上，許多思想家同時也是雜文家，最優(yōu)秀的雜文家往往也是思想家。馬克思的《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恩格斯的《論權威》，都堪稱雜文的典范。據(jù)有人統(tǒng)計，在《列寧全集》中，標準的雜文就有八十多篇。我近來重讀魯迅先生的雜文，深感他早期在《墳》《熱風》與《華蓋集》中所狠揭痛批的某些“國民性”，依然盤根錯節(jié)，甚至“于今為烈”，然而大家卻似乎見慣不驚，習以為常，也就泰然處之了。

優(yōu)秀的雜文家不僅在思想上給我們豐富的滋養(yǎng)，而且以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在我們眼前展現(xiàn)出錯綜復雜的人生百態(tài)和社會萬象。所以我們在讀魯迅雜文的時候，可以從先生那兒學到多少知識啊!隨便舉一個例子，他在《談蝙蝠》一文中寫道:“道士要羽化，皇帝要飛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鳥兒，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飛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聳然，然而青蚨飛來，則眉眼莞爾。至于墨子的飛鳶終于失傳，飛機非募款到外國去購買不可，則是因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緣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边@段話是從中國人也喜歡“飛”談起的，其行文之所以能夠“理有固然”而又妙趣橫生，顯然得力于淵博知識的驅(qū)動，方能如此隨心所欲，左右逢源。短短的幾句話，包含了多少中國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啊!其中關于“青蚨”的傳說，可以讓鈔票無窮地增值，有興趣者不妨去查看一下《魯迅全集》第5卷203頁的注(4)。

優(yōu)秀雜文家的語言不僅內(nèi)涵豐富，而且饒有情趣，總是表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風格。且看魯迅如何在他的雜文中描寫蒼蠅的討厭:“早晨被一個小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趕開，又來;趕開，又來;而且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逼渲腥齻€“爬”字的連續(xù)重復，是不是使我們產(chǎn)生了“癢爬爬”的感覺?兩個“趕開，又來”的反復，是不是活現(xiàn)出極不耐煩的心情?然后再用兩個“一定”來強調(diào)那蒼蠅的專注和頑固，是不是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哭笑不得的口吻?我們今天讀到如此入木三分的情感表達，不能不佩服魯迅先生精細微妙的語言表達，同時也會為我們漢語無與倫比的表現(xiàn)力而深感自豪。

中外優(yōu)秀雜文是一個文學的寶庫，魯迅的雜文更是其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然而面對飛速發(fā)展變化的現(xiàn)實生活，面臨人們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我們當然還希望如今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們，能夠?qū)懗龈喔玫碾s文，來滿足廣大讀者提高思想、陶冶情操和藝術欣賞的審美需求。

所以，我想念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