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突然明白我娘是怎么死的了。我憤怒,我想咬破他們的嘴臉,但我卻張不開我的牙齒。
我是一條狗,一條很老很丑的母狗的最后一個兒子,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手扒著黃土而去。當(dāng)時我正在喝她的奶,但是她并沒有扯出我含在口中的奶頭,我只是覺得她的身體冷了,硬了,不再動彈,走到前頭看時,她已經(jīng)死了,嘴邊的地上有一團慘白慘白的唾沫。我舔她的臉,咬她的耳朵,她都不理我。沒過多時,幾個只有兩條腿的家伙走了過來,后來我才知道這種家伙叫人,他們拖起我娘的后腿就走,我惱了,沖過去照著其中一個家伙的腳跟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抬起一腳將我踢飛了起來,罵:“死狗!”我不知道是說我還是說我娘。
那些人說,“雙豬獨狗,不死就走”,是不吉利的,生死要觀天意。一個滿臉?biāo)蓸淦さ睦掀抛訄猿忠盐覐奈莺笕拥轿萸?。我心想我死定了,但?dāng)我飛到屋頂上空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有個什么東西馱住了我,憑直覺我知道是我娘,但我看不見她,她一直把我馱到地上,于是我沒有被率死,那些人也沒有再說要我死的話,還一天給我—個發(fā)霉的饅頭。
在狗的群體里,沒有了可以依賴的狗娘,在其它狗的撲咬下能活下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幸運了,奇怪的是我竟?jié)u漸地長得高大起來,我自己也沒弄明白,只是常常覺得骨頭在咯咯地伸長。有一次我在竹林里撒尿時看到過筍子抽節(jié),當(dāng)時我蹲在那里看得入神,半天沒動,直到一個白腦袋的惡狗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堆熱氣騰騰的屎,沖過來咬我的頭時,我才負痛狂嗥著躥出竹林。當(dāng)時我并沒有因為受到欺負而傷心,我只是遺憾我最終沒有看清楚那竹筍到底是怎樣抽節(jié)的,我潛意識里就覺得我的骨頭正如那竹筍一般。
隨著我的長大,身手也敏捷了許多,有一次我竟然捉住了一只與我毫不相干的老鼠,主人很高興,還丟給我一根他正在啃的骨頭,油滑滑,口感實在不錯。雖然我與主人的關(guān)系得到了改善,但我實在看不懂他們,我經(jīng)常在院子里聽主人教他的兒子唐詩宋詞經(jīng)綸策對做人的道理處世的哲學(xué),他還要小主人背臘豬蹄和大年糕給班主任老師拜年,那天他邊給小主人講手里還拿著本書,封面上赫然印著“利用了,便毀滅”的字樣,血紅血紅的大字讓我有些毛骨悚然,慌忙逃出門外。他們就大笑,自作聰明地說我是受了什么驚嚇,或是又追趕一只老鼠。小主人不一定很優(yōu)秀,但總有獎拿,有一回我跟他一起去學(xué)校,回家時他把一疊比我身體還重的榮譽證書放在我的背上要我背著。我是狗,不是牛兒驢兒,于是我把所有的證書都拋到了一個大大的糞池里,大黑大黑的背景襯托著幾個紅紅的本子,真體現(xiàn)出詩境的快意和美。小主人很生氣,怪叫著揮動書包向我跑過來,我知道他又要打我,于是我跑開,我不是逃,我充滿了勝利的感覺。他追不上我,就罵我是“狗日的”,白費他的口舌。
終于有一天,我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改變了村里狗的歷史。咬過我的那個白腦袋是村里最兇惡的狗,我們私下里都罵它不是狗的種,是水牛的怪胎。它總是粗暴地搶奪別的狗正在享用的食物,或是獨霸某一只發(fā)了情的母狗。打架大伙兒都不是它的對手,換句話說它就是狗王,日子過得很燦爛,如同秦始皇出巡般整日耀武揚威。它脖子上有一個很好看的鈴子,走到哪里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得很是清脆,我很羨慕。我的主人并不窮,但我沒有鈴子,沒人的時候我甚至曾悄悄地想過要把白腦袋的鈴子搶過來。那天,當(dāng)白腦袋又沖過來搶我的霉饅頭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實在惱火不過,被它咬過的頭皮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于是我驚人地沒有逃開,和它對咬起來。我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雄壯和偉大,我們咬得鮮血四濺天昏地暗,村子里所有的狗都來看了,許多人也來看,我的主人和白腦袋的主人也來了,手里還提著木棒,但他們都不敢走近來勸架。霎時間,我覺得自己成了焦點,于是我抖擻精神,越咬越起勁,愈戰(zhàn)愈勇,當(dāng)白腦袋一口咬住我的耳朵的時候,我竟然沒有覺察到疼痛,反而扭過頭來猛地一口,咔嚓一聲咬斷了它的喉管,血噴得我一身一臉,我快意,它翻滾倒下,口里還緊緊咬著我的半截耳朵。這無疑是劃時代的一戰(zhàn),我一身的傷口,我的戰(zhàn)績讓我成了無可爭議的狗王,主人家也多年再沒有鬧過小偷,我也有了鈴子,主人給我的饅頭上霉點也明顯少了,不時還有些骨頭賞賜,村子里別的狗和人都有些怕我,我過上了狗上狗的生活,在鄉(xiāng)間昂首闊步,離地生風(fēng),好不快意!
天有不測風(fēng)云,狗也有旦夕禍福。雖然那根大木頭倒向我的窩的時候我已經(jīng)警覺,雖然我以別的狗無法做到的敏捷竄將出來,但木頭還是砸住了我的后腿,我立刻覺得眼前盡是些五顏六色的星子,亂竄。腿撕裂般的疼,冥冥中我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我依稀看到木頭后面有人走開,但疼痛讓我看不清楚到底是誰。我仰天長嚎,這么卑鄙毒辣的手段我們狗都使不出來啊!但山間只有我的嘶叫在回蕩。
狗活到我這個份上也就悲哀了,斷了腿的狗自然就不再是狗王了。主人曬在屋頭的大衣不翼而飛之后,我的饅頭也就飛了。拖著斷腿,搶不到食物,高大的身架子日漸干癟得虛弱不堪,漸漸地我就只能蜷縮在自己的爛窩里茍延殘喘,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著日子。
有時候事情總有些出乎意料,那天我發(fā)現(xiàn)離我的窩不遠處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饅頭,我好像看見是我的主人扔的,也好像是白腦袋的主人扔的,也好像是別的什么人,但我都不管,總歸只要是饅頭,不是刀子,我就可以吃,遲了又得和別的狗爭搶一番,折騰得夠嗆,還往往舔都舔不到一口。于是我趕緊把饅頭叼回自己的窩,雖然感覺味道有些異樣,但一個饅頭對一條餓狗的誘惑跟嘩嘩響的鈔票和白花花的女人對某些位高權(quán)重的人的誘惑一樣不可阻擋。我風(fēng)卷殘云地把饅頭吃完,還沒等我怎么回味,腹中便刀絞一般地痛起來。我痛苦地在地上打著滾,這時我看見有人拿著刀子走過來,我看不清是誰,我只是痛,痛得像我娘死時一樣扒著地上的黃土。他們便站在遠處觀望我的死,嘴里不停地交談著,當(dāng)我像我娘一樣口吐白泡后再也動彈不得時,他們便把我吊了起來,剝我的皮,我感覺得到滋滋的聲音,這時我突然明白我娘是怎么死的了。我憤怒,我想咬破他們的嘴臉,但我卻張不開我的牙齒。
這時,我卻清楚地看見了我娘,如前一般的瘦。她冷惜而無奈地看著我,只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