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是賽珍珠《大地》一部曲男主角王龍的三兒子,原名王三,從小沉默寡言,性格內向,執(zhí)著頑強。王龍本打算讓三兒子留在家里種田,守住家業(yè),但王三渴望知識,大哥諳其心意,勸說父親讓他讀書。后王三因王龍納他所愛的婢女梨花為妾,忿而出走,投奔南方軍閥,又因上司無所作為,單獨拉出隊伍,另辟地盤,成為占據(jù)一方的軍閥,人稱“王老虎”。小說展現(xiàn)了王虎的發(fā)展歷程:由沉默少語的少年而為執(zhí)著追求理想的青年,再為率部反叛的將領,繼為矛盾郁悶的小軍閥,又為手段圓滑老練、搜刮百姓的一方霸主,最終“英雄末路”,成為被新時代拋棄的歷史垃圾。
1997年,江蘇社科院研究員陳遼在《還是魯迅對賽珍珠(大地)的評價正確》一文中,指出賽氏“提供給讀者的只是一幅捏造的、可笑的軍閥形成過程中的漫畫”,王虎的發(fā)跡史“全都是賽珍珠胡編出來的”。遼寧師大教授杜林認為王虎是個虛構的、矛盾的形象,是賽珍珠在對中國文學、中國社會觀察理解的基礎上,在對軍閥生涯不十分熟悉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中國學界至今基本否認或沒有發(fā)現(xiàn)王虎形象的生活原型,他們僅是從中國文化大背景的角度進行小說人物原型的研究,特別是對王虎的尋根研究,似有繼續(xù)討論的空間和價值。
筆者認為,王虎的形象來源于鎮(zhèn)江徐老虎。就筆者閱讀第一感受而言,王虎的重要特征是背叛,他背叛了類似其父的老司令,部下鷹又背叛了他;王虎背叛了父親王龍,其子王源又因王虎的殘暴背叛了王虎……背叛,幾乎成了王虎“事業(yè)”和命運中元可逃避的定數(shù)。從地域文化殘存的記憶中,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一個復雜人物——徐老虎。
筆者從小生活于揚州、鎮(zhèn)江一帶,上小學時就聽到祖輩們講述過徐老虎的故事,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時代、生平傳奇與《大地三部曲》王虎有幾分相似。
徐老虎,即徐寶山,他加入幫派,后自立山頭,有人稱其為上海第一大幫——青幫的鼻祖;他是大鹽梟,以至于沿江八百里,無一口岸沒有他運銷的私鹽;他體恤民眾疾苦,經常賑濟百姓,是名震一方的大善人;民國年間,他支持革命黨人,在攻克南京戰(zhàn)役中立下大功;袁世凱復辟后,他又見風使舵,轉而鎮(zhèn)壓革命黨人,隨后被革命黨人設計炸死。
1993年《鎮(zhèn)江市志》人物部分有徐寶山的傳記,是鎮(zhèn)江光復的親歷者張立瀛所寫的民國初年的史料,也反映出當時鎮(zhèn)江人對徐寶山的認識和評價。
筆者在搜集其他資料的基礎上,基本認為王老虎的現(xiàn)實原型就是徐老虎。現(xiàn)本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tài)度,提出幾條理由,略述如次:
一、王虎與徐老虎形象氣質神近貌合
相似點,王虎和徐老虎都是老三,都綽號老虎,都是從一無所有的流氓無產者發(fā)展到盤踞一方的一代梟雄,最終到英雄末路;都是既堅忍不拔、慷慨俠義,又野心勃勃、圓滑老練的市井人物;都是出生草莽,卻又傳奇的江淮軍閥,在周邊老百姓中有不俗的口碑。 小說中的王虎,野心勃勃,想先稱霸一方,進而稱霸全國。他的野心中雖有正義成分,但畢竟要靠武力去實現(xiàn)。他對戰(zhàn)爭和流血卻有著本能的厭惡,沒有那樣殺人不眨眼。他對老百姓和敵人都深懷惻隱之心,殺豹子使他感到難過;攻下劉門神的城,老百姓的饑餓令他的良心深受譴責;親手殺死為搶奪金戒指剁下老婦人手指的士兵,事后后悔了好一陣子。但搶占一地之后,立即巧立名目,增加稅收,搜刮民財,卻很心安理得。王虎對待下層士兵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他既把士兵看作實現(xiàn)野心的工具,又從心里蔑視他們,將其視作無知野蠻的畜牲。作品中多次寫到,治軍嚴格的王虎為了鼓勵士兵打仗賣力,放手讓士兵們戰(zhàn)斗之后搶劫享樂,他眼中的士兵們喪失了理性與良知,丑態(tài)百出,全然一副土匪強盜模樣。
歷史上的徐寶山,出身竹匠之家,15歲便游食四方,廣交朋友。他身材魁梧,臂力超人,武藝超群,刀槍棍棒無所不精。因其力大無比,經常以寡敵眾。一天,他得知京口駐防的一個旗兵奸污鄰里少婦,極為憤怒,終于查訪到這個作惡旗兵,揮刀砍下他的頭顱,掛在墻頭上。官府下令捉拿他,他便逃至對岸瓜洲,1893年他參與“仙女廟劫案”,逃至鎮(zhèn)江寶蓋山,后被清廷捉拿并發(fā)遣甘肅,在途經山東時他成功逃脫。隨后他潛入江湖成為一大鹽梟,勢力北及淮河南至長江一帶,盛時黨徒曾有數(shù)萬之眾。后附勢加入革命黨的推翻清廷之革命運動,官至揚州軍政分府都督。徐寶山乃一介武夫,憑聲威與俠氣名震一時。徐寶山早期是傾向革命的,光復了揚州、泰州,曾率部參加配合江浙聯(lián)軍克復南京的浦口之戰(zhàn)和黃興指揮的對張勛的軍事行動,后任第二軍軍長。后來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果實,準備稱帝,但對鎮(zhèn)守江淮的徐寶山不無疑忌,徐寶山效忠袁世凱,并將兒子送袁世凱當人質。袁世凱召他進京,面授機宜,封官進爵,徐寶山更加死心塌地追隨袁世凱。因此徐寶山得罪了革命黨遭來殺身之禍。揚州作家許鳳儀在其《大江梟雄:徐老虎外傳》一書中,將他的一生概括為“有大功也有大過,晚節(jié)不忠,不足為訓”。
徐珂編的《清稗類鈔》中《葛三易衣代徐寶山》《徐寶山為雛妓主婚》兩篇,都是寫徐寶山對部下和弱勢群體心存惻隱,拔刀相助的仗義豪俠的一面。而同時代顧恩瀚的《竹素園叢談》描寫更為生動,反映出徐老虎與王老虎一脈暗合。
二、徐老虎故事的傳播圈與賽珍珠的生活圈大體疊合
徐老虎比賽珍珠大26歲,兩人是兩代人,一個是中國大漢,一個是外國女孩;一個是不通文墨的半文盲,一個是通曉多國語言的作家。但不能排除他們的生活有著共同點。徐寶山是鎮(zhèn)江人,1866年出生在南門內(今南門大街南段周邊),辛亥革命前江南巡防營統(tǒng)領,駐鎮(zhèn)江。他的主要生活圈是雁兒河巷、寶蓋山、新河街、小碼頭街一帶;賽珍珠1896年來鎮(zhèn),居住于江邊租界、寶蓋山、登云山一帶,與徐寶山的活動范圍大體一致,而徐寶山遇害于1913年,賽珍珠1914年應基督教長老會之聘回鎮(zhèn)江潤州中學(位于登云山)、山巷小學(位于山巷底)任教。賽珍珠一家與徐寶山的鎮(zhèn)江老宅近在咫尺之間,可說是鄰里街坊的關系。
更有意思的是,徐寶山雖不通文墨,他因拔刀相助、驍勇善戰(zhàn)、俠骨柔情,還成為民初多部通俗小說的主人公。徐寶山被炸死后,受其夫人孫閬仙囑托,揚州小說家李涵秋撰《徐寶山史略》,后更名為《綠林怪杰》,主人公更名為余海峰,民國10年連載于《華北新聞》。李涵秋去世后,周瘦鵑主編的《半月》1923年重新發(fā)載。全書共32章,章目字數(shù)或二或四不等,采用史傳體結構,將江湖革命家余海峰一生事跡按時間順序敘述。書中描述,余海峰出身貧苦,富有反抗意識,為生計所迫販賣私鹽而成“鹽梟”,投誠清廷后又響應革命,光復揚州,因革命者內部紛爭而被炸死。海峰侍母至孝,關心貧苦。此外,徐寶山的故事在《廣陵潮》中以孟海華的名字有所敘述。李涵秋從英軍占領鎮(zhèn)江寫起,雖不曾寫出先進的革命思想,但歷歷如繪地寫出那場不成熟的革命紛紜混沌的情狀。李涵秋善于編織情節(jié),他喜歡將新聞時事納入小說中,緊跟形勢。《廣陵潮》將“所見新聞,搜集攏來”,記敘了清末民初的許多大事,像辛亥革命、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等等?!稄V陵潮》號稱“吾國數(shù)十年來小說界中的一部奇書”,它和徐寶山的故事形成的巨大文化傳播圈與賽珍珠的生活信息圈是大致疊合的。盡管我們沒有看到賽珍珠對李涵秋的評價文字,但與賽珍珠同吮吸淮揚說書文化營養(yǎng)的《廣陵潮》,對賽珍珠的創(chuàng)作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三、徐老虎的洋教觀和長老會的徐老虎觀有些契合 徐寶山的出生地、早年居住地是鎮(zhèn)江基督教徒分布密集處,建有潤南堂、真道堂等教堂。但出身市井游民的徐寶山,對外來洋教——基督教持何態(tài)度?這不見于揚州和鎮(zhèn)江史志記載。最近旅美作家映碧女士惠贈的基督教長老會編印的《在華50年》(Full text of“ Fiftyyears in China:being aIl account0f the history and conditions inChina and of the missions of the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States there from 1867 to the pre-sent day》(中國五十年:關于中國歷史狀況及基督教長老會1867年至今在美國傳教的報告”出版于1917年)對鎮(zhèn)江介紹頗多,直接提及鎮(zhèn)江地名的文字37處,充分印證了賽珍珠筆下所稱道的故鄉(xiāng)鎮(zhèn)江是“國際都市”一語。該書介紹揚州時多次提到一位名叫徐寶山(Chupao-shah),綽號lao Tiger(老虎)的人,是鎮(zhèn)江人,而第15章、16章詳細記載了徐寶山(原文)這個老虎的故事。
由這段材料可見,徐寶山與基督教早有接觸,他發(fā)跡后對基督教比較友好,他關心基督徒生活,還請基督教傳教士去揚州作大規(guī)模宣講。長老會組織對徐寶山在辛亥革命前后創(chuàng)立的功業(yè)持有幾分“贊賞”,甚至寄予幾分期望,這與徐寶山被害后西方媒體的態(tài)度總體對他肯定的評價,是完全一致的。
四、《大地》一、二部曲的取材、創(chuàng)作都是一種現(xiàn)實復合
《大地》是賽珍珠在安徽生活所經歷的故事的再創(chuàng)作,安徽宿州多次宣稱它們是《大地》的背景地,還指認出王姓村落、黃家大院等現(xiàn)實所在,讓讀者深信不疑。2009年,葉公平先生發(fā)表文章《大地背后的中國人——邵德馨》,指出《大地》一部曲的材料源自江蘇興化牧羊娃邵德馨講述的故事,這個邵德馨是賽珍珠發(fā)表在《教務雜志》(The Chinese Recorder)1926年4月號和1932年2月號的兩篇關于姓王的農民的短篇小說的合作者(co-author)。而《大地》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姓王的農民。葉公平“初步斷定《大地》是根據(jù)這兩篇短篇小說發(fā)展而來的。最合理的解釋是邵德馨提供了賽珍珠關于姓王的農民的素材,而由賽珍珠加工成兩篇短篇小說。后來賽珍珠寫作《大地》時除了利用邵德馨提供的素材之外,也從自己在鎮(zhèn)江和宿州的實際經驗和耳聞中尋找素材,同時從實際生活中雜取種種原型糅合成《大地》的主人公王龍”。邵德馨寫過很多小故事。聯(lián)系這個情況,二部曲《兒子們》寫作晚于一部曲一年,二部曲的材料加工當然不會是“胡編亂造”,是賽珍珠就地取材,將身邊軍閥的事跡敷衍成篇,順理成章。
筆者認為,這種創(chuàng)作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多重現(xiàn)實復合的嘗試,這是賽珍珠重新了解東西方彼此之間的表現(xiàn)方向與思維模式,并觀察小說呈現(xiàn)方式的差異性,企圖再次建構自我創(chuàng)作觀點及在美學基礎上的表現(xiàn)方式,以提供創(chuàng)作時的基本依據(jù),并在面對不斷改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了解小說形式的改變與發(fā)展,進一步創(chuàng)作出個人的表現(xiàn)張力。
——真正偉大的小說都是向人性和人生逐步逼近的結果。(丁夏教授語)。重讀《兒子們》,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