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場偶遇的煙火

一

我叫蘇甚顏，那一年剛好20歲，生于江南，隸屬天蝎與射手交接點(diǎn)上的敏感星座。

我不擅長抒情，撒謊以及交際?？晌颐刻靺s必須不厭其煩的重復(fù)上述種種，以養(yǎng)活自己。我在自己編織的巨大謊言里矯情，應(yīng)酬，流浪，過活;在聲色犬馬火樹銀花寶馬香車川流不息的文檔里生存;在每一個夜晚與白晝的輪回點(diǎn)上將自己一分為二。然后，開始工作。我的職業(yè)是定期向幾個雜志、報刊供稿，副業(yè)是大三學(xué)生。

賣文為生的女子，在別人眼中過于淡漠怪僻，沒有人知道我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惶恐與手無足措。我亦知曉自己不過是個只能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伶俐的微薄女子，陷入俗世，終是舉步維艱。

周游瞳是我的頂頭上司，每個月從那個全國最繁華的城市里給我寄來最可觀的“生活費(fèi)”。我和他的交流不多，或許都是懶散淡漠的人?？梢暂p易地想象出這個男人的樣子。平頭，棉質(zhì)襯衣，干凈的皮膚和銳利的眼神，疏離，渾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儒雅，午夜的工作狂，嚴(yán)謹(jǐn)，苛刻。從不在公共場合抽煙，每天卻依舊要從他的手邊燃燒掉許多香煙，不可計(jì)量。

因?yàn)槭莻€不喜歡直接在網(wǎng)上看書的人，覺得讀書還是應(yīng)該有書拿在手上比較有質(zhì)感，敦厚踏實(shí)著，便試著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里找尋，書店、商場、零售攤點(diǎn)、盜版書市，卻是一無所獲，就要準(zhǔn)備棄懈時，忽然想到了他。發(fā)了封郵件過去，大體說明意向，本并不抱多大希望，畢竟除了工作以外，與他的私下接觸寥若星辰。再者，知道上海男人的脾性是倨傲的，排他的?？墒?，包裹卻在1天后收到，EMS。接到書時，有霎那的不敢確信與隱約的感動，我很難想象他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搜羅到了這本少有的詩集，因?yàn)榘l(fā)行量太少，且是幾年前的。

翻開扉頁，有個額外的銀白色水晶書簽沖入眼簾，上面印了幾朵繁復(fù)精致的鳶尾花，像刺繡一般。大部分是淡紫，藏藍(lán)也有荷花白，清晰的紋路里有種蠱惑的嫵媚，如同日暮下氤氳的群嵐，不可名狀。背面遒勁俊逸的字是——請不要說謝謝，周游瞳。

也許，與我料想的不一樣，他是個風(fēng)趣的男人。

二

與周游瞳的初次見面是在三個月后，他以F大客座教授的身份來我們學(xué)校做了場學(xué)術(shù)報告。聽說人流涌動，容納八百人的階梯教室無一虛席，過道和走廊里也擠滿了一張張年輕亢奮的臉，像夏日挺拔的蘆葦綿延不斷地?zé)^整片湖泊，不留罅隙。我向來對各界名流的造訪毫無興趣，在外人眼中，我是個只顧低頭走路不看沿岸風(fēng)景的“另類”。自然不會注意到十七日會有一個來自著名學(xué)府F大的教授來訪，更不會注意到這個教授和周游瞳的姓名一模一樣。我想，即使當(dāng)時注意到了，大概也不會將兩人聯(lián)想到一起吧!

下午三時，電腦里有一封來自他的電郵。

本來是不準(zhǔn)備打擾你的，但還是有種強(qiáng)烈的欲望——想見你。我現(xiàn)在在你們學(xué)校的圖書館門口，過來吧!如果方便的話。

沒有太大的訝異，覺得像周游瞳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四處游蕩的。畢竟骨子里流淌著不安分的血液。把青春年華囚禁于一座單調(diào)的城堡，終老一生，終歸會后悔。

見到他時，他站在圖書館旁偌大的玉蘭樹下，頎長的身影，西裝革履，無懈可擊。沒有想象中疏離的眸子，眼神充滿琥珀綠般清澈的溫存，像夏日的夜空下彌漫的薔薇花香，讓人心旌搖曳。

這樣的男人，是可以第一眼愛上的。

三

我們沿著校園的林蔭小道漫步，沒有太多的對白，空氣中蕩漾著漣漪般徐徐散開的曖昧情調(diào)，讓我想起每個午夜幽藍(lán)的屏幕下繚繞的曼特寧咖啡和鍵盤上方寂寞的手指。有微風(fēng)摩挲香樟樹葉的聲音，百轉(zhuǎn)千回，像纏綿低沉的薩克曲，心中一片莫名的悸動。

夕陽開始肆意的揮灑于天幕，而我們仿佛都在等待，等待時代的列車從時光匍匐前進(jìn)的軌道里轟轟駛來，引領(lǐng)我們步入那個不可預(yù)知的，卻詭譎神秘誘人的迷離遠(yuǎn)方。

我想照顧你，一直都是。從看到你的第一篇文字，便決定要認(rèn)識你。你是這樣的讓人心疼，讓人想靠近。而我，有這個資格嗎?這個秋末冬初的傍晚，在校園的大梧桐樹下，在沁涼的柔和秋風(fēng)里，在對面這個男人熾熱的瞳仁和低沉的嗓音中，我所有淡漠的偽裝與矜持被輕易地敲擊而碎，散落一地。我將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寬大的手掌里，感受著這個異地男人的溫度與潮汐般洶涌的愛情。

周游瞳說，甚顏，在你面前我是個老男人了，大你十歲，將近一個輪回。這像是宿命的安排，冥冥中讓你我相逢，可是，卻又橫亙著這綿長的十年。你是這樣的年輕，年輕的可以擠出嫩綠的水來。在你面前，我是多么的蒼老與市儈。我很害怕，甚顏，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怕破碎的口袋，裝不住一顆完美的珍珠。

那么，讓我來穿針引線，縫好它。

周游瞳有輕微的戰(zhàn)栗從指間傳來，細(xì)細(xì)的汗珠溢滿交織的雙手，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松開。

在送別的候機(jī)大廳里，周游瞳不顧周圍前來送行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異樣眼神，給了我一個情人式的深情擁抱。他溫?zé)岬男靥畔衿褐鹕廨x的遼闊海洋，可以容納下我的孤僻，我的任性，我的乖張以及我嵌在他黑色西裝里的一顆熱淚。

四

我們的愛情波瀾不驚，溫婉細(xì)致，像皓腕下徐徐盛開的一株白蓮，在祥和靜謐的陽光里傾吐著芬芳，純粹，淡定。

周游瞳是個完美的情人，體貼入微。因?yàn)樯钪O彼此都有著午夜寫作的特立靈魂，便相約在每個黎明拂曉時給對方道一聲晚安，然后，香甜的枕著這聲“情人的晚安”入眠。

因?yàn)橹牢沂莻€路癡，便規(guī)定除了寒暑假，平時不再讓我獨(dú)身去上?？此Ｃ總€周末的來回奔波，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很是辛苦。有時會勸他不要來得那么頻繁，他便會故意嗔怪道:“那怎么行，見不到我，你想我了怎么辦?”然后，鄭重地握住我的手，悠然長嘆，蘇甚顏，誰讓我比你大，我不想再去浪費(fèi)余下能與你相伴的任何光陰，你懂嗎?

這樣的愛情，讓你很疲憊。游瞳，總有一天，你會厭倦。

不會的，小姑娘!他修長溫潤的手指拂過我的鼻尖。兩年以后，你畢業(yè)就可以到上海來，這里一直有你的工作。然后，我們結(jié)婚。

每每說到這里，周游瞳淡靜如海的眸子都會抑制不住孩童般單純的雀躍，閃爍出跳噠的熒熒熱情。工作上他是個鎮(zhèn)靜自若，指揮自如的成熟男人，但遇到愛情，總顯得過于理想化。我有時會莫名的惶恐，會膽怯，會懼怕，這樣的幸福來得太簡單，太滿美，它真的可以長久嗎?可以嗎?

可是為什么我已經(jīng)聞到了一股絕望的頹靡氣息，像無數(shù)次夢中的那片無邊無際的海域里翻涌著的黑色潮水，在黎明破曉時傾覆出最后的力量盛開出一朵絕然的快樂浪花。然后，有飛鳥凄涼的鳴叫劃破天際，朝霞開始鋪染大地，流光溢彩。

一切似乎都不曾發(fā)生。

五

周游瞳告訴我他要結(jié)婚的消息是在我臨近畢業(yè)的一個月前。2009年5月，氣候怡人，適于結(jié)婚的好日子。新娘是個地道的上海姑娘，小周游瞳五歲，有些許差距，但在他父母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

我捧著一大摞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走在五月不溫不火的陽光下，踩著從樹葉罅隙篩落下來的細(xì)碎光影，接聽周游瞳的電話。

蘇甚顏，對不起，我要結(jié)婚了。我還是無法抗拒父母，他們依然不能接受小小的你，他們很老了，他們……

沒事，我明白，祝福你們。

蘇甚顏，你知道，我愛的只有你。

不要再說這樣的話，這是最后一次，答應(yīng)我。

恩!蘇甚顏，雜志社的工作一直為你留著，沒有人會比你更適合，畢業(yè)后……

掛電話吧!最后一次天亮說晚安。晚安!周游瞳。

按下手機(jī)時，我抬頭仰望湛藍(lán)的天空，有種凄迷的薄霧瞬息籠罩著整個蒼穹。四周岑寂一片，我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微風(fēng)乍起，漾著我潔白的裙裾，我低下頭用手?jǐn)[弄輕揚(yáng)的裙角。終于，開始淚流滿面;終于，可以公開的哭泣，不再隱瞞;終于，你從來不曾見到我哭泣的模樣。

愛情是場偶遇的煙火，在華美澄澈的璀璨光芒下，在情人相擁的甜蜜歡愉里，在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的山盟海誓中，我們——注定要離散。

六

十一個月后的青海，國殤。

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通過電視，我看到了震區(qū)里許許多多忙碌的志愿者身影，其中竟有周游瞳，那一閃而過的鏡頭讓我目眩，他蒼老了許多，仿佛提前步入老年。再三日，報紙傳來有志愿者不適應(yīng)高原環(huán)境壯烈犧牲的消息，照片里周游瞳躺在病榻上，蒼白的臉顯示出他的虛弱。

記者寫道，這位來自上海的志愿者已于昨日凌晨在醫(yī)院里逝世，據(jù)醫(yī)生介紹，這位志愿者在去年6月動了一場大手術(shù)，本來只要一年時間的靜心休養(yǎng)便可完全康復(fù)，可是當(dāng)他得知玉樹地震便決定放棄最后一個月的休養(yǎng)時間當(dāng)即趕赴青海，為玉樹貢獻(xiàn)自己的一份力。在報道的末尾，一位和周游瞳一起工作過的志愿者告訴記者，周游瞳原本打算在工作順利完成后，就去找回那個已來到青海近一年的女子，那個自己深愛的女子……

報紙已無法再讀下去，淚水終于止不住了。

有學(xué)生起立，稚嫩的聲音傳到耳畔:老師，您為什么要哭?

老師，您想家了么?您來我們這都快一年了，從來沒回過家，老師一定是想家了。

彼時的我，在距離玉樹40多公里的高原上教孩子們語文，看著臺下那一張張黝紅而親切的臉，我輕輕地抹去眼角的淚水，對他們微笑:沒事，孩子們，老師只不過讀到了一首很感人的古詩，現(xiàn)在老師教給你們。

我轉(zhuǎn)過身來，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書寫著漢字，側(cè)身的那一刻剛抑制住的淚水旋即奔涌而出，肆虐了整張臉，臺下的童音伴隨著我的粉筆字齊聲響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