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嶺傳說

一

野貓嶺上有兩個家族，一個是黑貓家族，一個是白貓家族。

黑貓家族和白貓家族世代不合，雖說沒什么深仇大恨，但常常為了一點兒小事，兩個家族的貓便開始互相攻擊，流血事件不斷發(fā)生。

我的家族成員都是黑貓，我們黑貓寨在野貓嶺的南面，我的外祖父是黑貓寨的寨主。

野貓嶺的北面是白貓村。白貓村里生活的都是白貓。

我是黑貓寨里惟一的一只白貓。

追述事情的起源，其實很簡單。我的母親——一只黑貓寨里正宗的黑貓——黑貓寨寨主惟一的寶貝女兒，喜歡上了北面白貓村的一只白貓——我的父親。當然，這一切都是悄悄地進行著，直到我的出生——黑貓寨里惟一的白貓的降生，才把這一切昭示天下。

黑貓寨頓時亂成一團，像一鍋煮沸的粥。大家紛紛譴責我的外祖父教管不嚴，大家紛紛要求外祖父作出一個公正嚴明的處理。外祖父鐵青著臉，沉默著。

最后，母親為了平息大家的憤怒，決定離開黑貓寨。但她懇求外祖父把我留下來?！靶“资菍儆诤谪堈摹！蹦赣H閃著淚花對外祖父說。兒時的記憶在我腦海中都很模糊，惟有這個瞬間，在我腦中成了一個抹不去的畫面。

二

我成了黑貓寨里惟一的一只白貓。

外祖父外祖母嚴厲地管教著我，讓我知書達禮。但他們從來不在我的面前提起我的母親或者父親。

對于這一切，我非常好奇。但我忍著，不在外祖父母面前透露一點兒好奇心。關(guān)于我的母親和我的身世，我都是從大家的眼神和背地里的竊竊私語中猜測出來的。

我不知道這一切對于其他孩子來說到底能不能很輕易地做到，但是我做到了。我眼里總是閃著從容淡定的光澤，這種光澤常常讓外祖父對著我的背影發(fā)呆。

“小白不是個一般的孩子?！焙脦状?，我偷偷地聽到他對我的外祖母說。接著，我聽到外祖母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眉眉現(xiàn)在怎么樣了。”然后，是一陣死亡一般的寂靜。

他們是在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叫眉眉。

很快，我就長成了一只聰明健壯的成年貓。我個子碩大，黑貓寨里任何一只壯年貓都沒有我健壯。最重要的是，常常在大家都困惑的時候，我就能迅速地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但是，我是黑貓寨里最沉默的一只貓。除了必要的話語，我常常選擇沉默。

外祖父一天天地衰老，他的皮毛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還經(jīng)常一大把一大把地掉落下來。那些黑色的毛飄落在風中，像一團團黑色的柳絮在飛揚。

“小白，我想讓你接替我的位置，成為黑貓寨的寨主。我老了?！庇幸惶欤庾娓赣猛赖穆曇魧ξ艺f。在昏暗的霞光里，外祖父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喘息，他的胸膛因為隱忍而劇烈地起伏著。我看到他的毛輕輕地散落下來，在他的腳邊開出了一地黑色的殘花。

我沒有說話。我一向嚴格遵守著外祖父為我安排的一切。

三

這時，我的母親回來了。

母親是那么地蒼老，她看上去甚至比外祖母還要老。

“眉——眉!”當外祖母凝視了她好久，終于抱住她，顫抖著叫著她的名字時，我的心也開始顫抖起來。

“這是小白!”外祖母把我拉到她身邊。母親用她骨瘦如柴的手摸了摸我，她的眼淚靜靜地流了下來。我聽見我的心里傳來一片一片破碎的聲音。這么多年，我終于看到了我的母親——我隱忍了那么多年，滿心期待的母親!

但是，我沉默著，沒有透露一絲心底的感情。

“小白，你長這么大了，而且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母親笑了，淚珠卻還是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

對于母親的歸來，外祖父和外祖母外表保持著平靜，但是，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波濤一樣的東西。他們和母親說話時總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而且那一段時間，我們家的伙食也明顯有了非常大的改善。連一向不進廚房的外祖父，也突然對廚房發(fā)生了興趣，經(jīng)常跑進跑出，搶著幫外祖母干各種事情。

“這是眉眉愛吃的，多做點兒!”我經(jīng)常聽見他小聲對外祖母說。

我還是沉默著。也許這么多年的習慣已經(jīng)讓我無法擺脫沉默了。但我知道，我喜歡聽我母親說話。雖然母親也很少說話。她從來不說這么多年她是怎么度過的，也不說起任何關(guān)于我父親的話題——這些都是我非?？释牭降?。我依然沉默著，從不主動問起那些話題。

母親只是不停問著我的一切——喜歡吃什么?冷么?晚上睡得踏實么?她反復地詢問著，有點兒絮絮叨叨。我一一回答著，不覺得她羅嗦，反而常常有種陽光照在心頭的感覺。我的心開始復蘇起來。外祖母說我學會了笑。

我總是跟著母親，在她睡著之后，也久久不愿離開她的房間，仿佛我一轉(zhuǎn)身，母親又會離我而去。

四

黑貓寨里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這些變化全都與我有關(guān)。

有時候，會有些爛果子或臭雞蛋，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砸向我;有時候，我走著走著，會莫名其妙地掉到一個陷阱里;有時候，在我的口袋里會突然蹦出一只癩蛤蟆;還有幾個晚上，我的窗外總是有一些奇怪的黑影，對著我的房間像貓頭鷹一般哀嚎著……總之，我會經(jīng)常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面對這一切，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沉默著。我本來習慣沉默，但是我很擔心我的母親，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一切會傷害到我的母親。

果然，在一天早晨，當我捧著草地上新摘的一束還帶著露珠的狗尾巴草——母親說她最喜歡聞新鮮的狗尾巴草的味道——走進母親的房間時，母親的房間里空空的。我在她的床邊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小白:

請原諒媽媽給你帶來了那么多的困擾。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履行一個母親的職責;而在你最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卻出現(xiàn)了。所以，我選擇了離開，請原諒媽媽。希望我的離開可以讓你重新過上平靜快樂的生活。

永遠愛你的媽媽

重新過上平靜快樂的生活?!

難道那種沉默、壓抑的生活，就是快樂平靜的生活嗎?媽媽，難道你看不出來，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是快樂平靜的，即使我依然是沉默的。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滾落了下來，它滑過我的嘴邊，流進我的嘴里。一陣苦澀充滿了我的舌尖，然后彌漫到我整個身軀。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流眼淚。

我的母親，她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

五

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母親孤獨蒼老的背影。我沒有看到母親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但是，我知道，母親離去的背影一定是這樣的。

我決心去尋找她。

“你是黑貓寨的寨主?！蓖庾娓傅穆曇羰チ艘酝膱远ǎ腋杏X他也變得越來越蒼老了。

“我不是黑貓寨的惟一，但是，我是我母親的惟一。而且，我也需要她?！蔽逸p輕地說著。外祖父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拍了拍我的后背，“小白，你真的長大了。”

幾乎沒費什么心思，我就找到了我的母親。她一直住在野貓嶺頂上的一個山洞里。山洞南邊，是黑貓寨;山洞北面，是白貓村。

往南，母親可以看到我;往北，母親可以看到我的父親。

山洞里非常陰暗潮濕，風從每個角落里鉆進來，肆意席卷著里面的一切。母親躺在角落里，因為過度疲倦和孤獨，再加上營養(yǎng)不良，已經(jīng)奄奄一息。

看到我，母親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眼里緩緩地流出一滴淚。

“你能陪我去一趟白貓村嗎?”母親問我。

“等你身體恢復一些再去吧。”我假裝淡淡地說著，“我把山洞修一修，這樣風就不會刮進來了，你的感冒就會好了?！?/p>

其實我知道我是在尋找一個借口。我不想踏進白貓村。

“陪我去吧，我的日子不多了。”母親看著我的眼睛，懇求著我。母親雖然老態(tài)龍鐘，但她的眼睛卻是那般清澈，就像一個純真的孩子的眼睛。我無法拒絕母親的眼睛。

六

父親現(xiàn)在是白貓村的村長。

他娶了白貓村老村長的女兒，他們生了三只活潑可愛的小白貓。

看著依然神采飛揚的父親和老態(tài)龍鐘的母親，我隱隱心疼母親這些年的生活。她是怎么度過這么多凄苦無依的日子的?我心里悄悄燃起了對父親的仇恨。

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用骨瘦如柴、長滿老繭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對我笑了笑，淡淡地對我說:“不要恨你的父親。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他也給我留下很多美麗的回憶。你是他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我悄悄地背過臉，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揉揉眼睛，擦去眼里的淚花。我善良的母親!

“這是小白。他長大了。他應該知道誰是自己的父親?！蹦赣H牽著我的手，走到父親身邊。

在母親的引導下，我很客氣地和我的父親打了個招呼。除去年齡，我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父親看到我，眼里透出灼灼的驚訝。接著，他擁抱了我。我僵僵地站在風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父親有些尷尬，他不停地搓著手，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太好了，真是意外的驚喜。哦，不，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繼母和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傲慢地看了我一眼，算是對我的回禮。

我拒絕了父親對我的一再挽留，和母親踏上了回山洞的路。

母親拒絕回黑貓寨生活，“我在這里很好，我喜歡山洞里的一切。而且，從這里我可以看到你外祖父和外祖母。他們很好，我就放心了?！?/p>

于是，我便留在山洞里照顧她。

幾只黑貓來山洞找我。

“我們道歉，黑貓寨需要你。”黑貓們態(tài)度謙卑地說著。我相信他們是真誠的。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我的母親，我只想和她在一起?！蔽业坏卣f著，用內(nèi)心的堅定拒絕著黑貓們的軟磨硬纏。

七

母親最終離開了我。

“小白，你是屬于黑貓寨的。”離開的時候，母親對我這樣說。

我離開了山洞，山洞里母親的氣息太強烈，我聞著就忍不住想落淚。我也不想去黑貓寨，說不出為什么。

我在山間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個孤魂野鬼。

突然，我的繼母和那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遠遠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她們大聲地說笑著，那一陣陣百靈鳥般清脆的笑聲，像一把把尖刀扎在我心上。

我默默地咬了咬牙，我的眼里燃起了兩簇火苗，火苗在崎嶇的山路上跳躍著。如果沒有她們，我的母親一定不會這么早就離開我。

我知道，如果母親在我身邊，她一定會說，這跟她們沒關(guān)系?？墒?，我無法真正放下對她們的仇恨。

我咬著牙，眼里閃著像狼一樣的綠光，悄悄跟在她們身后。

天色越來越暗，山路越來越陡峭。林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隱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衫^母她們似乎還沉浸在快樂中，對即將面臨的危險一無所知。

我暗暗冷笑著，在山崖邊的一叢灌木叢里藏了起來，準備拭目以待即將上演的好戲。

果然，黑暗中走來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只眼里閃著綠光、長著三角耳朵的野獸攔住了她們。

“三個白嫩嫩的小家伙，再加一個健康的老家伙，這頓晚餐還算挺豐盛的!”野獸嘿嘿笑著，嘴里噴著腥臭的唾沫星子。

“不好，快分散跑!”繼母驚叫一聲，推了一下身邊的三個妹妹，然后拔腿在山坡上飛奔起來。

三角耳朵的野獸奸笑著，對準最小的妹妹撲了過來。

小妹妹朝我躲藏的灌木叢方向跑了過來，她一邊奔跑一邊顫抖著。在離我藏身的灌木叢不遠時，她腳下突然一滑，跌倒在了山坡上。我心里沒來由地顫抖了一下，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在嗓子眼里快速地跳動著。

三角耳朵的野獸張著猩紅的大嘴奸笑著，慢慢靠近了小妹妹。小妹妹只是顫抖著，忘記了如何爬起來，她張著驚恐的眼睛望著眼前的野獸。

我突然像一支箭一般沖了過去，把她叼了起來，迅速地閃進灌木叢中。

八

三角耳朵的野獸在灌木叢外嚎叫著，不甘心到手的美味就此飛了。無奈他的身子太大，進不了灌木叢。他才剛探進半個身子，灌木叢中的荊棘就扎得他“嗷嗷”直叫。

他嚎叫一陣后，最終放棄了這個目標，轉(zhuǎn)身去追另外的獵物。

小妹妹的腳扭傷了，一碰到地就疼得渾身顫抖。她“嗚嗚”地低聲哀叫著，用害怕和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叼起她，小心地躲避著野獸的追蹤，在陡峭的山路上高高低低地走著。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終于到了白貓村。

白貓村里一片哭聲。繼母和另外兩個妹妹已經(jīng)回來了，他們都以為最小的妹妹被野獸抓去了。

我們的出現(xiàn)，讓所有的白貓停止了哭泣。

“小白，我沒看走眼，你真是我們白貓村的驕傲!留下來吧，我們白貓村需要你!”父親拉著我的手再三懇請我留下來，我的繼母和三個妹妹也一改上次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真誠地邀請我留在白貓村。

我禮貌地拒絕了。我知道，我是不屬于白貓村的。即使我長著跟他們一樣顏色的皮毛。

我也沒有把我母親離開的消息告訴父親，因為我知道，母親也是不屬于這里的。

離開的時候，我悄悄地回頭看了父親一眼，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背影也有了一絲蒼老。

九

后來，我回到了黑貓寨。

我的外祖父母需要我，他們一直在等我回去。從我出去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等待。

我知道，我是屬于黑貓寨的，雖然我跟他們皮毛的顏色不同。

黑貓寨的黑貓依然世代生活在野貓嶺的南面，他們從來不去北面的白貓村走動;白貓村的白貓們也從來不翻越到野貓嶺的南面。即使在山頂彼此遇到了，他們也是冷冷地打量著對方。但從此，野貓嶺的黑貓白貓，再沒發(fā)生過流血火拼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