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在醫(yī)院一躺就是九天,病情仍不見好轉(zhuǎn),我曾多次詢問醫(yī)生,我娘到底犯了啥病?咋就不見好呢?給娘看病的醫(yī)生姓劉,四十來歲,他老是那句話:正在觀察中。早上我又去找他,他正與一個護士在聊天呢。
“劉醫(yī)生,我娘住院快十天了,到底要觀察到啥時才能確診?”我站在他面前說。
“幾床的?”劉醫(yī)生收起笑臉。
“16床,是我娘?!蔽掖?。
劉醫(yī)生抓起桌子上的病歷記錄冊翻了翻:“噢,待后天肝功能報告出來,就可以確診了?!闭f完合上病歷記錄冊,繼續(xù)與護士聊天。
“還要等三天?”我站在那里不走,“你們這樣會延誤我娘病情的?!?/p>
劉醫(yī)生見我不走,說:“治病不是鬧著玩的?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得耐心等待,其實我們醫(yī)生的心里也挺著急的?!?/p>
回到病房,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娘臉色蠟黃,顴骨凸起,我的眼淚忍不住往下流。自從爹進城打工,娘又要種地,又要給奶奶治病(直到奶奶去年三月去世),所有的重擔(dān)都落到她肩上,十天前她終于在田間暈倒了;給爹去信,爹咋還不回來呢?要是娘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
二
下午,護士又來催繳醫(yī)藥費。大牛娘見此,連忙將護士拉到走廊里。這次娘生病,大牛娘像親人一樣照顧娘,前天她回去收稻子了,今天又過來了。大牛娘也是一個苫命人,大牛爹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大??忌洗髮W(xué)在城里安了家,家里只剩她,如今我們兩家人相依為命,都成一家人了,娘要我長大了就像親娘一樣待大牛娘。我也急忙跟出去。護士把單子交給我說:“你們現(xiàn)在已欠醫(yī)院1100塊錢了?!?/p>
看完單子,我懇求護士:“阿姨,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不行,這是最后期限,如果再不交,醫(yī)院就要給病人停藥?!弊o士板著臉說。
“姑娘,你就行行好,他們母子倆的情況你也清楚,母親病倒了,兒子還在上學(xué),一時半會兒上哪里湊這么多錢?你就再寬限幾天?!贝笈D镌谝贿呎f。
“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如果每個病人都這樣,那醫(yī)院還要不要開了?”護士口氣生硬,沒半點兒商量余地。說完撂下我和大牛娘走了。
“寶兒,要不這樣,我回去拿?!贝笈D镆娢夷弥鴨巫右换I莫展,“上個月大牛給我的生活費我還沒用呢?!?/p>
“不行,不行,嬸,我去跟我大姑借?!蔽业谝粋€就想到了我大姑,她家離鎮(zhèn)里近,而且從小對我非常好,過年時總要帶我去她家住上幾天,姑父在村里養(yǎng)魚,他總要抓幾條大的回來燒給我吃,害得表姐老說姑父偏心。
“那也行,你奶奶生病時,都是你娘掏的錢,這回也讓她拆費拆費?!?/p>
“嬸,那你就替我看著娘,我現(xiàn)在就走,去晚了趕不回來。”此時,太陽已斜照進走廊里了。
“那好,你去吧。”大牛娘把我送出衛(wèi)生院,并關(guān)照我不管借不借得著都要回來給她說一聲,實在不行讓她回去拿,要再不行就打電話給大牛,叫大牛寄點兒錢回來。
出了鎮(zhèn),我直接上了龍河堤岸,龍河既是我們龍庭鎮(zhèn)的母親河,從上游的七夕潭下來,一直奔向三介,全長五十多公里,也是一條水上運輸要道。我二舅常年跑水上運輸,有一年暑假我隨他去七夕運木材,吃住在船上,也是平生第一次去了縣城。
大姑家在梧桐村,離鎮(zhèn)有五里多地,沿著龍河堤岸一直走就到了。運輸船、稻谷船忙忙碌碌穿梭,田野里婦女們正在割稻子,男人們正在挖溝,準(zhǔn)備播種小麥……一路上,我又是跨溝又是爬坡,抄著小路往前趕,可心里充滿忐忑。想起大姑說我娘不給奶奶治病,估計她巴不得我娘早點兒死,她會借錢給我嗎?
來到大姑家,鐵將軍把門,向鄰居打聽,大姑和姑父去城里打工還沒回來呢。
我輾轉(zhuǎn)在村口,不知該去哪里?太陽漸漸往下掉,想起奶奶生病,娘為了給奶奶付醫(yī)藥費,沒有辦法只好去城里賣血,回家后臉色煞白,坐在門檻上像一團棉花往下塌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
三
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走進院門,三叔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瞇著眼睛,一副傻笑。娘一病,我這個傻三叔也沒有人照顧了。家里一片凌亂,沒有娘的家像個狗窩。
我準(zhǔn)備去問春爺借錢。春爺在村子里輩分高,非常受人尊敬,村里不管辦什么婚喪喜事,都要請他主持儀式,他在龍河一帶是出名的屠夫,也只有他有活錢。
入夜的村子,很靜,也許秋收時節(jié),大家都忙累了。我輕輕推開春爺家的院門,春奶在清掃院子。
“春奶,春爺在家嗎?”我問。
“噢,寶兒,你春爺在里屋呢?!贝耗踢厭哌呎f,“你娘身體咋樣了?”
“不太好,今天我來找春爺就為這事?!闭f完我走進里屋,屋里燈光昏暗,看見春爺正一個人在喝酒,便叫道,“春爺?!?/p>
“哎,是寶兒?!贝籂斈樕{紅,邊嚼菜一邊說,“寶兒,你娘咋樣了?”
“我娘情況不太好?!蔽业椭^,說,“今天我來就是想……”
“你先坐,想讓春爺做什么,盡管說?!闭f時春爺喝一口酒,桌子上只有兩個菜,一個青菜和一個豆腐干。
我站在那里,心跳得“突突”的。
“寶兒,別站著,坐呀。”春奶盛了一碗飯進來。
“沒事,春奶你坐?!蔽翼樖职褖勛油平o春奶。春爺放下了筷子,說:“寶兒,有啥事你就直說吧?!?/p>
“我,我……”我心里有些發(fā)酸,想哭。
“是不是想要塊肉給你娘吃?”春爺點了一支煙。
“春爺,我不是來問你要肉的,我想問你借點兒錢,今天醫(yī)生又來催醫(yī)藥費了,說如果不交就要給娘停藥?!闭f完我低下了頭,屋里一片沉寂,只有春爺吐出來的煙霧在房間里飄動。過了好久,春爺說:“寶兒,不是春爺不借給你,而是春爺手上確實沒錢,上個月你春奶左手扭折了,現(xiàn)在還在吃藥,還有小英的學(xué)費,最關(guān)鍵的是這段時期生意不好,飼料太貴了?!贝籂斦f著,從我身邊的皮包里拿出一個本子給我看,“這些都是鄉(xiāng)親們買肉賒的賬?!?/p>
“春爺,沒關(guān)系,我再去想別的辦法?!蔽肄D(zhuǎn)身想走。
“寶兒,要不這樣,門后面有兩袋豬毛,你拿去賣了,說不定還能幫你救急?!贝籂斦f。
“這……”我的眼淚在眼窩中打轉(zhuǎn)。
“沒事,我來幫你扎一下。”春爺說完站起身,從門后面拎出兩袋豬毛,拴上繩子,拿出扁擔(dān)要幫我挑回去。我連連推辭,說讓我自己來。春爺幫我把豬毛拎到院門外,送我上路。
挑著豬毛,踩著月色,我只希望明天這些豬毛能賣個好價錢。
四
翌日,我起了個大早,挑著豬毛上街去賣。沒走多遠,豬毛越挑越重,我來回轉(zhuǎn)肩,疼痛愈加激烈,只感到步履艱難,肩上的痛生辣生辣,恨不得把豬毛扔掉??梢幌氲侥镞€躺在醫(yī)院里,再重的擔(dān)子我也要挑起來……
路突然變得很長很長,好像沒有盡頭,要是有爹在,要是三叔腦子正常,我和娘的生活不會這樣苦。想到這里,我的淚水和汗水一路流淌。趕到鎮(zhèn)上快吃午飯了。豬作坊和衛(wèi)生院相差不遠,賣了豬毛就可以給娘交醫(yī)藥費了,雖然不夠,但至少可以救急。
收豬毛的是個老漢,叼著香煙蹲在門口抽煙,見我挑著豬毛進來,跟上來幫我提上磅秤。我急著問他多少錢一斤?
“一塊五?!彼f得很爽氣,我卻差一點兒噎氣。
“一塊五?”
“咋,不想賣?”
“不是,大爺,價錢能不能抬上一點?”我央求道。
“豬部不值錢,你還指望豬毛能賣個好價錢?不賣挑回去。”老漢板著臉。我就把我的情況跟他說了,他理都不理我,好像我說的全是瞎話專門來騙他的。
“要賣就賣,不賣拉倒,明天可就沒這個好價了。”說完他只管自己抽煙。我原以為這些豬毛可以賣個三百塊錢,至少這兩天的醫(yī)藥費可以對付過來,可現(xiàn)在……我還能有啥辦法?只能把這些豬毛給“賤”賣了。懷揣著一百二十多塊錢,我走出作坊,腳步比采時還重。
我徘徊在龍河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船只,看著急急流淌的河水,欲哭無淚。我思來想去,還是回醫(yī)院先把這些錢交上吧。于是扛著扁擔(dān)往回走,路上遇到了鳥腳和大胖幾個人,鳥腳高我一屆,在學(xué)校是搗蛋王,成天與校外小流氓打架,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闖蕩江湖”了。
“陳寶兒,你在這里干什么?”鳥腳橫著眼睛看著我,并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我,我出來賣豬毛。”我說。
“你哪來的豬毛?”鳥腳問。
“好呀,這幾天你沒來上課,原來你到這里來撿垃圾?”沒等我回答,大胖指著我說。大胖是我同學(xué),他經(jīng)常逃學(xué)。
“我沒有?!闭f時我的一只手下意識地捂了捂褲袋,我知道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沒有?那你手上的扁擔(dān)和袋子派什么用?你也不打聽打聽,這里是誰的地盤?”鳥腳一揮手,說,“給我搜?!?/p>
四五個男生一齊向我撲過來,我急了,揮動手中的扁擔(dān):“你們再敢過來,我就跟你們拼了?!?/p>
鳥腳見狀,遲疑了一下,我的心“怦怦”亂跳,他們真的沖上來,我咋對付得了;烏腳顯得很鎮(zhèn)定,不時給旁邊的一個男生使眼色,就在我往那個男生看一眼時,烏腳抓住了我的扁擔(dān),我便和他叫上了勁,可他畢竟大我兩歲,我節(jié)節(jié)后退,后面幾個男生趁機涌了上來,欲抓住我;我沒注意,后腳一個踩空,整個人掉進了龍河,冰涼的河水很快把我圍攏,而岸上的鳥腳他們,見此撒腿跑了,任憑我一個人在河里掙扎叫喊嗆水,人也開始慢慢往下沉……
五
一覺醒來,天已黑了。我睜開眼睛看,覺得這地方很熟悉,好像來過,尤其墻上那一張沾滿灰塵的八駿圖年畫,似曾相識?正當(dāng)我納悶時,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竟然是我二舅?!岸?,我咋會在你家?”我從床上爬起來,感到自己像是在做夢。
“寶兒,你醒了?!倍硕似鹱雷由系乃o我喝。因為家窮,二舅做了倒插門女婿,“嫁”到了三介鎮(zhèn),離龍庭將近十里地呢。
“二舅,我咋會在這里?”我已有三年沒見到二舅了,他明顯老了,額上全是皺紋。他告訴我今天上午船過龍庭時,在屠宰場碼頭聽到有人大喊一個孩子掉河里了,于是減慢速度,放下繩子,沒想到救上來的是我。二舅開運輸船近十五年了,有一套急救的本領(lǐng),對我實施了搶救,因為落水時間短,我很快被救了過來,只因受凍,人一直昏昏欲睡,二舅就把我?guī)У阶约杭依铩?/p>
“寶兒,你咋會掉河里呢?”二舅不問還好,一問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我告訴他娘正躺在醫(yī)院里呢,已欠下1000多塊錢,如果不交錢醫(yī)院就要給娘停藥,今天早上賣豬毛遇到了幾個小流氓……二舅聽完我的話,蹲下來點燃一支煙,低著頭抽起來。
自從我娘生病,大舅和二舅都沒來看過,我娘不讓我告訴他們,因為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二舅因為做了倒插門女婿,在家毫無地位,況且又離得那么遠,俗話說:遠水救不了近火。
我急著想回去,二舅要我吃了飯再走。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就想走。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我第一次來二舅家,晚上睡覺時,二舅媽只管護著自己的孩子,讓我睡在他們的腳底下,給我蓋一件二舅的大衣,整個夜晚我凍得全身發(fā)抖,無法入眠,在他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等待天亮。我睜開眼睛,看到墻上的那幅八駿圖,心想我現(xiàn)在要是有匹馬就好了,可以馬上騎回家。今天吃著他們家的飯,我感覺自己咽下的全是苦澀的記憶。
“寶兒,趁天還沒黑,早點兒回去吧?!眲偝酝晖盹垼藡尵痛呶移鹕砹恕?/p>
“待一會兒我去送他。”二舅說。
“二舅,不用了,我一個人走沒事的?!蔽乙蚕朐琰c兒走,我現(xiàn)在恨不得馬上回到娘身邊,于是就跟二舅和二舅媽告辭。
“寶兒,路那么遠,二舅送你,你坐一會兒,二舅先去把船上的木頭搬上來?!闭f完二舅就出門去了。我人坐在廊檐下等待,直到天黑得把一切都吃進肚里,二舅才匆匆回來了。
“寶兒,二舅現(xiàn)在就送你回去?!倍死鹞业氖郑言捳f得特別響。
我跟著二舅走出院子,二舅用力“哐當(dāng)”關(guān)上院門,然后大踏步往前走?!岸耍悴灰汀睕]等我把話說完,二舅用手捂著我的嘴,讓我不要出聲。接著,二舅折了回來,慢慢推開院門,躡手躡腳拉著我邁進院子,而后彎下腰,朝西邊的一間小屋走去。我不知二舅要做什么,樣子倒像做賊。但見二舅輕輕地開門,屋里一片漆黑,我跟在后面真有點兒害怕。進去后,二舅又打開里面一扇門,這時才拉亮燈,這是一個米庫間,四邊整齊地碼著各種各樣的桶,靠近最里面是一個米屯,米屯空空,我心生疑慮,二舅帶我到這里來干啥?二舅松開我的手走到米屯旁邊,搬下一個木桶,顯出斑駁的墻體,隨后從墻上扳下一塊磚頭,露出一個黑黑的窟窿,而后將手伸進去,從里面摸出了一個手電筒。原來二舅擔(dān)心我一個人怕走夜路,給我找一個手電筒,二舅想得真周到。二舅拿出手電筒后擰開后蓋,從里面掏出一個布袋子,解開袋子對我說:“寶兒,二舅只有這些錢,大概八百多塊,你拿去給娘看病。”我看到二舅的眼窩里閃著淚光。隨后他把錢塞進我的口袋里,囑咐我說,“寶兒,等過了農(nóng)忙二舅再來看你娘,順便把衣服給你帶來,你回去吧,二舅就不送你了,你路上一定要小心?!?/p>
我捂著口袋里的錢,一時無言以對,輕手輕腳出了門。二舅的救命錢給我和娘帶來了新的希望。
六
曙光中我隱隱看到鄉(xiāng)交管所大樓頂上的電信鐵塔,心中升起絲絲興奮。我一路小跑走進衛(wèi)生院,不知娘現(xiàn)在咋樣了?劉醫(yī)生說,娘今天可以確診了,如果用藥準(zhǔn),娘不出幾日就可以出院了。清晨的衛(wèi)生院寂靜肅穆,陽光照在病房的走廊里,清新而又明亮,兩邊的菊花爭芳吐艷,在秋霜中愈顯鮮活。我一點兒也覺察不到一夜奔波的勞累。
“寶兒,你去哪兒了?”不知大牛娘從哪里沖出來叫住我,“你咋成了這副模樣?”
“我去二舅家借錢了。”我只能這么說。
“哎呀,你把你娘給急死了。”大牛娘表情嚴(yán)肅。
“我娘沒事吧?”我看著大牛娘說。
“沒事,沒事,檢查報告出來了,一切都正常,是累的?!贝笈D镎f。
“真的?!”我欣喜萬分。
“你爹也回來啦,你們一家終于可以團圓了?!贝笈D锝o我整了整衣服。
“我爹回來啦!?”
“是啊,快去看看?!?/p>
“哦?!蔽业难蹨I一下子涌了出來,大牛娘拉著我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