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魚山,即吾山,也叫柳舒城,是泰岱余脈延伸到魯西北后的又一次跳躍。這座在地圖上找不到標記的小山,孤兀地獨立在山東東阿縣的黃土地上。
魚山不高,海拔只有八十二點一米,也真的很小,占地只有一千二百多畝,但像內畫壺那樣精致。山下有黃河和小清河纏繞,河像兩條窄窄長長的彩綢依山飄逸。攢峰擁翠的山與流動的河使遼闊的平原頓生立體和生動,勾勒出一幅古樸的金堤綿延、空曠博遠的丹青圖。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魏晉時期魚山上建有神女祠,供奉神女成公智瓊。引無數文人騷客前來憑吊敬仰。西晉文人張華依照魏嘉平年間,濟北郡從事掾弦超與神女智瓊在魚山的一段戀情故事,留下了讓后人神思飛越的《神女賦》。唐代大詩人王維由此唱出了蕩氣回腸的《魚山神女詞》,“坎坎擊鼓,魚山之下,吹洞簫,望極浦,女巫進,紛屢舞……不知神之來兮不來,使我心兮苦復苦……”
魚山下還長眠著一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的才子,他就是曹操的兒子,東阿王曹植。他從公元二三二年躺在這里,至今已經一千七百多年了。
我是來謁這位學士的。
他常常被世人用數字來評論,如“七步詩人”,“才高八斗”,“五言詩先驅”等等,可惜,包括吉祥數字在內的所有數字,都在“任性而行,不自凋勵,飲酒不節(jié)”這十二個字面前失去了耀眼的光澤,每一個字都像一條堅硬冰冷的繩索,把激情四射的東阿王緊緊地裹了起來,成為不可更改的命運軌道。他扔下《白馬篇》《名都篇》《美女篇》《洛神賦》,還有《求通親親表》《求自試表》這些為世代相傳的華章,卷起柔情麗質,收回肝腸氣骨,躺在了他管轄的土地上唯一有山的地方。
貳。
魚山在東阿縣以南約三十公里的黃河北岸,或許路途遙遠亦或許偏僻交通不便,輝煌的過去和耀眼的歷史并沒有吸引多少游客。我們去的那天天氣很好,初夏的天如青春女子,成熟中流露著些許稚氣。只是這里很寥落,只有我們四個游客,門口有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在賣票,院內蒿草肆意地長著。年久失修的隋碑碑樓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披著滿身的塵土,搖搖晃晃而又忠實地站在曹植墓旁。一九九六年重新修建的子建祠前,一條青蛇旁若無人似的在門前慢慢地蠕動,為這個院落增添了許多蒼涼。曹植墓坐落在魚山西麓,北傍“曹植讀書處”。據資料記載,這里過去曾經海棠曲徑,修竹映紅,有“吾山書院”,有“秀野堂”,有“螺亭”、“槐亭”、“聽松軒”,有“垂云洞”、“綠蔭居”,可惜,這清靜幽雅之地只能成為一種渴望的想象。我在依山營穴、封土為冢的曹植墓前鞠躬佇立,看風,看山,看碑??础白咏ㄓ诓塥氂泄狻焙蟮某良藕蜕n涼。
曹植是一位世所罕見的才子。《三國志》寫他“年十余歲,誦讀詩論及詞賦數十萬言,善屬文?!泵耖g說他“七步成詩”。孤傲的謝靈運非常敬佩曹植,曾經說,“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奇才敏捷,安有繼之。”才氣,成就了他,使他彪炳青史;才氣,也害了他,使他“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死時才四十一歲,人生最好的時候。
叁。
曹植年輕的時候,“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因為聰慧,因為為人隨和,深得其父曹操的喜愛,并幾次想立他為太子,做自己的繼承人。曹操征戰(zhàn)孫權,讓曹植來留守大本營,并叮囑他“今汝年二十三矣,可不勉與!”厚愛之心躍然紙上。可是,他那單純而又放蕩不羈的個性和把一切看得如水一樣透明的處世思維,使他在不該犯錯誤的時候犯了終生不能糾正的錯誤。與曹操討厭的楊修等人成為過從甚密的文友,引起曹操的不滿和懷疑。就在他被封為萬戶的時候,他又犯了第二個終生不能挽回的錯誤,有一次他喝多了酒,私自駕著王宮的馬車,在只有帝王舉行大典時才行走的“馳道”上縱情奔跑。這一犯上的舉動,不但惹得曹操怒氣沖天,處死了掌管王宮車馬的公車令,曹植自己也由此失去了寵愛。他就像一株失去陽光、水分和關愛的小草,被永遠地冷落了。由此他戴上了“任性而行,不自凋勵,飲酒不節(jié)”這十二個字的無形鐐銬,踉踉蹌蹌地蹣跚在塵土飛揚的人生路上。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
曹操生氣以至憤怒大概源于幾個因由:曹植太相信“天高任鳥飛”了,忘記了飛的時候還有一條無形的航線,太輕視形而上的禮儀縟節(jié)了。在毫無顧忌地膨脹公子哥兒脾氣的時候,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他只是他人手里一支會說話的風箏,哪能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和約束力?另外,有人不但暗中專撿別人的失誤,還創(chuàng)造些讓別人失誤的機會,然后組合成繪聲繪色的小報告,進行忠誠似的挑撥離間,這也是很正常的競爭手法。曹植的作為和他人的暗中操作,必然讓栽培者曹操失望以至惱怒,這或許是曹植丟失機遇、引來自害的重要主客觀原因。我納悶的是,面對曹植那些容易惹人妒嫉和犯上的言語舉止,為何聰明的楊修他們不給一點忠告和勸說,任其所為呢?他們畢竟是好朋友?。?/p>
肆。
說到底,曹植雖然“七步詩成名蓋世”,但的確是一位崇尚政治而又不十分懂政治的文人。他若像其兄曹丕那樣,多少明白一點“御之以術,矯情自飾”的為官之道和善于包裝的知識,三國的歷史恐怕不完全是現(xiàn)在的樣子。但是,曹植不懂,又多次失敗于曹丕設計的小把戲中,盡管他有一片日月可鑒的耿耿為國之心,仍被認為是“植辭多華,而誠心不及”之人。不忠不誠之人哪有被起用的道理?即使是父子。
曹操不用曹植,但還沒有將這個有才華的兒子完全拋棄。其兄曹丕繼位以后,曹植最初還殘存些被重用的幻想,但事實又將那支撐眼神的夢撕得無影無蹤。曹丕不但派人監(jiān)視他,而且一有過失便嚴加治罪?!爸蠖谷级馆?,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明白其兄對他用的是“煎”之法,只是“太急”。曹丕也有曹丕的理由,不誅在于二人都是從一個爹一個娘那里來的,“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曹丕的兒子繼位以后,曹植的日子依然如故,“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雍隔,同于囹圄”……
中國古代歷來有“逗文人玩”的嗜好和傳統(tǒng),一是“誅殺”,讓肉體與靈魂一塊兒離開這個世界,迅速從眼前消失,免得惹人心煩。曹操誅楊修,曹丕誅丁儀就是,清代的“文字獄”更把“誅殺逆我者”演繹得精彩和驚心動魄。二是“流放”,保留生命的同時,把你弄到窮鄉(xiāng)僻壤,摧殘和扼制比生命更重要的精神,一部文學史有半部是流放史,屈原、李白、蘇軾、柳宗元的履歷表中,哪一個沒有流放這一頁?三是“煎熬”,不棄不誅,就是不用,讓被“煎熬”的人在希望中失望,在幻想中憂愁。曹植雖有超群的橫溢才華,但他沒有陶淵明、袁宏道的豁達,敢丟下“侯”、“王”的名號去瀟灑。他也沒有阮籍、關漢卿的灑脫,挺胸闊步地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他仍然在古代文人的命運模式中痛苦地掙扎,在第三種模式里疲憊地跋涉著,憤懣著,枯萎著,衰敗著。
失去精神和光澤的眼睛里,哪里還有“八斗才子”的神采!
我凝視著曹植的薄葬之墓,雖然歷代都不斷添土修建,但仍然露出與“侯”與“王”地位不相稱的寒磣和草率。山的另一邊也被開山的大錘啃得面目全非。值得欣慰的是,墓旁有一大片頌其詩文和橫溢才華的碑林,又是其他“侯”與“王”不能比擬的壯觀。看著這不對稱的一切,眼前飄過《求自試表》中的那些“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的肝膽之言,也飄過《釋愁文》中那些“而今識盡愁滋味,欲罷還休”的無奈?!俺钪疄槲?,唯惚唯沆,不召自來,推之弗往,尋之不知其際,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長夜,或群或黨,去來無方,亂我精爽”。
自從他躺下以后,愁苦郁悶就煙消云散了,他以永遠的四十一歲活在歷史里,剩下的就任憑后人來評說了。一千八百年來,人們吟詠著印著他影子的詩句,去猜測和描繪藏在文字中的世界和心境。吟詠他的詩文而創(chuàng)作出的各種鴻篇,已經遠遠超過了曹植留給世人的詩文數量,碑文就是例證。他若有在天之后靈,看到身旁林立的碑文,又該做何感想呢?人間的事情似乎永遠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左右著,平衡著世間的一切,想多也不會多得,想少也不會太少,天地間為那只神秘的手在增增減減。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陰陽一個都不能少,而且等量均衡,長漲長消。誰能解開這其中的密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