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強,男,筆名徐行者,桂林市人。上世紀(jì)60年代中期出生,廣西師范大學(xué)作家研究生班畢業(yè)。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桂柿文聯(lián)委員。桂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廣西第四屆簽約作家。先后在《北方作家》、《南方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報告文學(xué)、小說、散文若干,并有長篇小說出版。作品主要反映當(dāng)代城市生活和軍旅生活,有《愛情雙實線》、《宋小茍的DNA》、《同學(xué)愛梅》、《槍手賁畢》、《塔本兄弟》等。
伏龍洲有個傳說,意思五代以上都是同一個先祖。
村里差不多都是扣姓,大多長得猴樣瘦,還都嗜好喝酒。
老扣今年六十,家境清寒,偏偏又生了兩兒子。老伴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沒得治,說死了就死了。老扣沒想明白,人的命是那么的薄,還不如一棵樹,可以挺立上百年。老伴沒了,老扣也萎了,原本就猴精瘦,幾年的爹媽一手挑,硬是把身板壓彎了。
那地方實在窮,土地貧瘠。說句笑話,老扣曾拿把镢頭外出,一上午開墾六塊地,日頭當(dāng)空,無遮無陰,累了就地平擺,日薄醒來。數(shù)地少了一塊,左尋右思,拍痛腦門也不得其解,無奈,便拿了身邊放著的斗笠,一塊“地”赫然躍入眼簾……
該村沒有什么富裕^家,連個賣小菜的也沒有。又因村邊靠著一個海子,但那里的村民竟然有不食魚的風(fēng)俗。久而久之,海子里的魚都知道這里的好處,水清魚歡成了遠(yuǎn)近家喻戶曉的奇聞。
老扣一家三個光蛋。老扣外出開荒,就將一大一小兩個光蛋一前一后放進(jìn)籮筐,一扁擔(dān)挑著。多少年過去了,直到光蛋長大了,再也坐不住籮筐了,老扣的憂慮反倒多了起來。想想也是,兩光蛋已長得和老扣平肩膀了,說話的聲音再也不是打鳴的雛雞。特別是大光,和老扣說話的聲音潛伏著雷聲,小眼睛轉(zhuǎn)溜溜地,那眼神給老扣的感覺就是耗子在為貪婪算計著什么。老扣做什么吃的,哪怕一塊玉米餅子,絕對是自己不吃,一掰兩半。大光總是先出手把兩塊餅子拿在手里左掂又看,那一對耗子眼也分辨不清老扣的一掰還真的是半斤八兩。做哥的應(yīng)該有哥的樣子,更不要說風(fēng)度或氣質(zhì)了。半塊餅子又不是什么細(xì)糧白面,或是包子餃子還有個肉餡,咬上那么一口,肉汁滑爽,津津玉液。那餅子還有糊味,也就那么一兩口就下肚了,最后大光在老扣混沌木納的眼神中故意用手捏碎了另半塊餅子,扔在桌上。
也不知什么時候,窮山僻壤的伏龍洲竟然成了一個景點,破破爛爛的茅屋山疙瘩村落卻吸引了許多好奇的外鄉(xiāng)人來探個新鮮。聽說村長坐了牛轱轆車去了縣城,回來就號召村人要窮則思變,要發(fā)家致富,要改變大家的飲食習(xí)慣。
老扣是村里最窮的,渴望致富,就似黑夜做夢回到白天的現(xiàn)實中。老扣頭一個響應(yīng)支持村長的號召,頭一個進(jìn)入海子去撈魚。老扣知道那些魚自己是不能吃的,他把魚賣給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觀光游客。不多久,伏龍洲上的農(nóng)家樂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在村子的四周。
老扣的家境日漸春風(fēng),都是因為有了打漁那個為生計的活兒。
老扣是最先單干在海子里放網(wǎng)箱,老扣雖長得猴精瘦,但智慧卻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連村里的村長都不能小視他。變賣了網(wǎng)箱里的魚,又養(yǎng)了兩條白豬。老扣每天晚上累倒在鋪板上之前,一定是把房門鎖上,再看看兩光蛋那沒什么動靜,才小聲哼哼唧唧地一邊罵著他娘的死累,一邊專注著一五一十地數(shù)那些賣了魚的腥臭錢。
兩年后,老扣終于在祖輩的茅屋兩廂各蓋了間瓦房,那是老扣的心愿,將來兩個兒子可以獨立生活,在老扣心窩,一碗水是端平的,兩間房子不僅設(shè)計一樣,用料也一樣。老扣知道小光人老實,什么事情都謙讓著哥,就是那塊給大光捏碎的餅子吧,小光只當(dāng)是自己不小心弄碎的,沒有半句怨言拾起來小心地吃了,還吃得特別香。老扣一直住在祖?zhèn)鞯拿┪堇?,老扣說今天有這樣的好光景,一定是茅屋里的先人托的福,所以他要一輩子和先人住在一起。
那天,老扣從海子完工回來,發(fā)現(xiàn)家門洞開,以為有什么毛賊闖屋,快步進(jìn)屋看見兩兒子在堂屋地上扭做一團,小光被大光壓在跨下還飽受拳頭。老扣一聲吼,上去一把拉,硬是將大光揣了下來。幾天后老扣總感覺心頭疼,這不僅是因為他悉知兒子打架的起因,更為老扣所擔(dān)心的是大光有覬覦獨吞他家產(chǎn)的念頭,日日鬩墻,鬧得不可開交。后來,小光實在忍受不了,決意尋找解脫。一天晚上,他告別了父親。次日獨自一人去南方打工了。為此,老扣傷心至極,便借酒澆愁。人就是這樣,原本好好的身體,一旦有了心病,就吃飯不香,睡覺不穩(wěn)。老扣時常在夢里見到老伴,老扣和她述說大兒子的種種不是。
但連老扣自己也沒想到是的,他竟然一氣成疾,從此臥床不起。
老扣并未就此暴死,他的病前前后后拖了好幾個月。大光老是纏著老扣,催他早立遺書,意在趁小光不在可以獨吞老扣全部家產(chǎn),或者最起碼占有90%的家產(chǎn)。大光其實也知道,祖上沒有給老扣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倒是這幾年家里因為在海子里放了大網(wǎng)箱,那才是印鈔票的機器,那網(wǎng)箱價值不匪,抵得上好幾頭腱子牛。
老扣一口拒絕大光一人想獨吞財產(chǎn)的要求。
“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得由你兩兄弟平分?!?br/> 父子間的這種爭吵,左右鄰舍無人不曉。晚上,大凡路過他們家門口的人,都可以聽到他們的口角聲。老頭子語出細(xì)聲細(xì)氣,大光開口又吼又叫。
后來,一個星期天晚上,老扣屋里一片沉寂,既聽不見說話聲,也聽不見腳步聲,恰似空室元人一般。鄰居們會意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是老扣毛病惡化了,還是死了。
半夜過后,鄰居阿三聽到有人敲自家屋門的聲音。
“阿三,開門,快開門,我有事找你?!?br/> 一聽話音就曉是大光,阿三起床開門。
“噢,大光,怎么回事,竟然親自找上門來,是要請我吃你老爹的豆腐酒嗎?”
“可不,快斷氣了!”
“啊,那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嗎?”阿三說著眼睛盯著大光,右手的三個手指搓著,像數(shù)錢的樣子。這阿三是村里有名的賴皮,好吃懶做,整天東游西蕩,見了女人就手心癢癢,走路故意大甩手,跟近乘機摸一下人家的屁股,在一陣叫罵聲中一邊跑還一邊做鬼臉;要是誰家有個紅白之事,不請自來,像模像樣地人堆里一扎,先過足了酒癮再說。但這家伙很精,經(jīng)常給人出主意,有幫人的也有害人的。比如他會教人在蛤蟆腰上扎個小布袋,里面放個樟腦丸,把蛤蟆一個個丟人冤家的西瓜田,第二天瓜秧就枯萎死了。
“那就有什么屁快放?!卑⑷@人口碑雖然不太好,卻和老扣長得有幾分相像。
“父親連遺囑都沒寫!財產(chǎn)沒分清?!?br/> “那你……”阿三聽了心里一陣樂滋滋的,他知道這個小子來找他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求他。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這里有個小封包,不成敬意,拜托了……”
“啊,這么客氣,那好吧!”
阿三的兩個眼珠子咕嚕嚕亂轉(zhuǎn)一通,即刻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覺得機會來了。他阿三不是沒本事,而是沒機會,這下好了,看我阿三如何讓村人們刮目相看!
不知道大光和阿三最后到底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當(dāng)大光走出家門之時還特地回過頭來再三叮囑阿三,一定要做得真一些。
“沒問題,看把你爽的,到時候可要多給我喝酒!”
老扣茅屋的正堂大大的,一頭角落擺著一張床。床邊有張桌子。桌上放了好些藥瓶、調(diào)羹和茶杯。不遠(yuǎn)另有一張桌子,邊上坐著大光。他面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文具用品。村長和大大小小的芝麻官都坐在長板凳上,七大姑八大嫂們也分別就墻而坐,密密麻麻地圍了兩三層。村長是因為大光的要求和看在老扣這個份上來參加這個見證儀式的,當(dāng)然這個儀式的主持也就是村長了。人們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焦急地等著什么。這時的大光換了個人似的,一副悲哀的神情,還這兒那兒來回地照應(yīng)著,不時給鄉(xiāng)鄰鄉(xiāng)里斟茶水。點了土香的煙氣使屋里若明若暗,朦朧恍惚。鄉(xiāng)人臉上的表情也都肅穆起來,間或有幾聲長嘆短吁、幾聲嗚咽抽泣。那些都是平時和老扣相處走得最親近的人,或者平時都多少受惠于老扣的好處,比如想喝酒手頭緊,便找老扣借上幾塊錢買酒喝,老扣給了又從來再不提及此事。所以,那些人心里的確是悲痛沉重的,因為老扣沒得救或許真的死了,從今往后他們再也借不到老扣的錢來買酒喝了。
空氣在茅屋里打著結(jié)。村長清了嗓子,說,今天請諸位來,因為老扣已經(jīng)病入膏肓快不行了,老扣要在自己還能說話的情況下要立下遺囑,請大家作個見證……
突然,茅屋暗角里傳來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咳嗽。由于這一聲咳嗽,使本來就已夠靜的屋子里,越發(fā)顯得寂靜無比了。
“大光在哪兒啊?”
床上的“老扣”終于開腔了。
“父親,我在這兒!”大光走近床邊。
在眾鄉(xiāng)鄰的面前,大光竟然成了一只溫順的綿羊。
“我快不行了,今天我要當(dāng)著眾鄰鄉(xiāng)親的面,把我的話說出來……”
老扣話音起起落落,一句話要說上半天。讓在場鄉(xiāng)鄰都睜大眼睛想著看著聽著老扣究竟想說什么。
“我,我跟我的每一個鄰居,以及世上所有的人素未結(jié)怨,至今如此!”
聽了這句大慈大悲的話,在場的人又是嘖嘖不已,一陣嘆息。
“因為我兩個兒子平時對我都很孝順,我想,我想先把家里的一條船留給大光……”
屋墻那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嘆息。
村里的記帳員在桌子邊一筆一畫地記錄著老扣的遺囑。
“我的茅屋也劃在大光的名下,還有屋后的那棵蘋果樹……”
大光心里真是樂滋滋的,他想,不要幾分鐘,記帳簿上就寫滿了全是他的財產(chǎn)。有人說老扣怎么就沒有留給小兒子的財產(chǎn)呢,個別的人已經(jīng)對老扣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感到不可思議,難道老扣給使了魔法不成,怎么就偏袒大光呢。
“水、水……”床上的老扣沙啞的嗓子叫喚著。大光馬上心領(lǐng)神會,把一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塑料水壺的壺嘴對準(zhǔn)老扣張開的嘴,只見老扣咕嘟咕嘟兩聲,就皺起了眉頭,好像那水根本不能解渴似的。
“那是……什……什么水啊……”
“父親,那是我親自給你燒的茶水。”
“那味……味道不……不純啊?!?br/> “那,那我重新再給你換上一壺?!?br/> “不用了,把我扶起來,還有話要說?!?br/> 老扣不知哪來了精神,要求大光上來扶他坐起,大光想把水壺給他再喝兩口,老扣卻搖搖了頭瞪了大光一個白眼。大光心頭一寒,這一眼就是一道閃電,四目相對讓大光腦門冒出冷汗。果然,老扣把后山的樹林、一頭腱子牛、西廂的瓦房都?xì)w入小光的分上,老扣每說一個家產(chǎn)就瞪大光一眼。
鄉(xiāng)鄰又都竊竊私語,他們一定認(rèn)為老扣是喝了涼水腦子才恢復(fù)正常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大光對老扣并不怎么樣,平時還大吼大叫的,對弟弟不好,對老扣也不孝啊。所以當(dāng)老扣每說出一個給小光的名分,大家就附和著叫好。大光除了流汗,尷尬之極,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現(xiàn)在的局勢會演變成這個樣,而且村長都在眼前。難道是他反悔了許諾不成。
“那水好啊,那水就是大光對我孝順的最好見證?!?br/> 老扣說著還狠狠地“咳”了一聲。
大光后悔自己太吝嗇,在“水”里做了手腳。
“哦,我想起來了,家里不是還有一個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嘛……”
老扣才說到養(yǎng)殖場,大光就迫不及待地對著父親用手指指自己,意思是要父親千萬把養(yǎng)殖場給自己,但父親好像根本沒看見似的,拿聲拿捏地先是說了一些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的發(fā)展規(guī)劃、養(yǎng)殖技術(shù),最后話語一轉(zhuǎn),說是要做出一個重大決策。
茅屋里已經(jīng)不再安靜,大家議論紛紛,交頭接耳,那陣勢簡直就是在聆聽一次生動的演說。
大光心急如焚,他想阻止父親下面要說的話語,村長卻開口說話了,村長要大光保持冷靜,并揮手示意大家安靜地聽老扣把話說完。
大光開始慌亂了。因為父親突然要改變遺囑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萬一真的當(dāng)著眾鄰的面,把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贈給弟弟小光,那自己就完了。
“父親,父親!你神志清楚吧?”
“清楚,清楚啊,大光,我的兒?!?br/> 頓時,整個房間里又發(fā)出了一陣滿是同情的竊竊聲。
“現(xiàn)在只剩下那個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了。大光我的兒,我希望你會同意的,因為,你巴望活著做個好人,到死時心境能像我現(xiàn)在一樣踏實的。記住我的最終遺言。諸位眾鄰居都在聽吧?”
“是的,先生?!?br/> “父親,在聽?!?br/> “我們都在留心聽著呢!”在場的人異口同聲地應(yīng)道。
“好。那么,下面就是我最后的一項遺囑了。嗯,把那把水壺遞給我?!闭f到這里,老扣又喝了一大口。
“我要把河邊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送給一個最窮的人,他過去雖有許多缺點,那都是因為懶因為窮所造成的,其實他不笨,還有點文化,我想他一定能把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辦好,因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時候了……”
老扣說到最后一句話時,聲如洪鐘,使整個茅屋都回蕩著他的臨終遺囑。不知什么時候,大家都鼓起了掌,大光卻被父親的一席話徹底擊倒,他戰(zhàn)栗不止,恨不得地上有個窟窿鉆進(jìn)去。
伏龍洲水產(chǎn)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掛牌。
幾年后,當(dāng)村里的人們都有自己的公寓和私家車時,又有誰能相信多少年前的那幕別出心裁的荒誕鬧劇,會陰差陽錯地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