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隱喻(短篇小說)

　　走走，女，原名曹亞男，1970年代末生于上海，文學(xué)碩士。作品多見于《收獲》《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哀慟有時跳舞有時》，長篇小說《得不到你》《房間之內(nèi)欲望之外》，隨筆集《女人廿五》，散文集《上海夜奔》《賈平凹談人生》，書信集《其實，他不夠愛你》，情感隨筆《戀愛課上的小動作》《老師不教的戀愛課》。
　　
　　她帶著茫然的眼光，從一面圓鏡子里仔細(xì)地觀察著自己。她已經(jīng)看了很長時間，看自己。她還是那副樣子，她本來確信，疼痛是一種具體的東西。所以在一夜過去之后，她偷偷揣著鏡子上了閣樓。母親是不允許她多照鏡子的(只能在出門上學(xué)前照一次)。她一個人靜靜地看著自己。母親出門買早點了。這樣看，從最開始的集中慢慢變成了閑散，失焦之后，倒有點像在思考了。這樣一來，她就放下了鏡子，突然，她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后腦勺上，手指猶豫地，上下?lián)崦艘环?。她摸到了自己的反?她的后腦勺其實從來就是那個樣子)。
　　那天上午，學(xué)校里有一節(jié)體育課，50米接力跑。她很喜歡跑步，馬上站進(jìn)了隊伍，打算一拿到那根棒子就猛沖一把，但她最終躊躇不決地站到了另幾個女生中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打了一節(jié)課的羽毛球。
　　告訴你一件事。于是她的同桌慢慢地從《尼羅河的女兒》里抬起了頭，眼神因為還停留在埃及古墓里，看起來有點迷離遙遠(yuǎn)。我快要死了(她說這話時一點都沒感到恐懼)。同桌好像沒聽懂她說了什么。她沒再說第二遍，但她繼續(xù)想了下去。她想，她現(xiàn)在就走向死亡了，她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見，必須倒著手握著一根繩子往前走。疼痛就是那根繩子，每次都帶她走遠(yuǎn)一點，越走越遠(yuǎn)，直到最后，自己完全從這個世界消失。這算不算最好的方式呢?這個問題很快不了了之了，因為老師站到了她旁邊，她這下終于集中起了注意力。但她從此養(yǎng)成了做減法的好習(xí)慣，在語文課上，在有關(guān)作者生平簡介的文字里(王勃，生于650年，卒于676年，生年27歲；李賀，生于791年，卒于817年，終年27歲；濟(jì)慈，1795－1821年，26歲；不過殷夫死得更早，1909－1931年，23歲)。整個中學(xué)生活里，她沒發(fā)現(xiàn)一個在20歲前英年早逝的文人，對此她有點失望。
　　她頻繁照鏡子的行為很快就被母親逮了個現(xiàn)行。你在干什么?母親的聲音有點尖銳，照什么照?再照下去，就別想進(jìn)大學(xué)了。她先是一聲不吭(因為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口氣宣布自己的病情)，但最后她還是說了實情?？蓱z的她，被母親擲以無病呻吟四個字了事。
　　可憐的她。他第一次見到她，猜她的年齡應(yīng)該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那棕黑色的鬈發(fā)和略長而圓的臉型使她“看上去流露出一種上世紀(jì)三十年代黑白電影里的女演員氣質(zhì)”，這是他們第三次睡在一起時他告訴她的?，F(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鬈發(fā)是天生的，做完愛后她會夾著紙巾睡去，她的眼睛不夠黑，眉毛還算整齊，右顴骨上方有道不算柔滑的疤，沒有一件五官是完美的，但似乎造物主最后給了她一筆，這一筆是充滿憐愛的，只一筆，就形成了她這副耐看模樣。第一次睡在一起，兩個人都沒有靜下來的時刻。他說話，她笑，用輕微而急促的喘息鼓勵他，但就是難以親近。他瘦小的身體就在她的上面來回，凌亂的鼓點，敲擊來敲擊去的，插在她身體里的陰莖并沒有完全勃起，有點縮著身子。床在他們的身下，很奇怪地一聲不吭。你連一聲喘息都沒有，她輕輕地說道。這次沒什么快感，他回答。她搖了搖頭，皺起眉頭，讓自己看上去對這個回答保持著就事論事，但她不得不咬了咬嘴唇。
　　第二次睡在一起，那兩個被脫光的身體仍然沒能走得更近。他還沒從手足無措中恢復(fù)過來，同時光線太明亮，不容易放開。那個房間沒有裝窗簾，床墊也硬，書倒是不少，一個老男人的房間。處在年輕邊緣的女人幾次都選擇了黑色內(nèi)衣，還化了淡妝。瘦弱矮小，曬得黑黑的男人，剛補過牙，頭發(fā)還黑著，眼神狹小，看起來總是沒有什么情緒。她后來決定在整件事情中找點樂子。我們都不說話了吧，她提議。沉默一旦落在了兩人身上，手指的動作就開始加快，好像沉默在催促著他們。他圓粗的手指撫摸著這里那里。她一直閉著眼，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陰莖一聳一聳，勃了起來，她撥弄著它，示意開始，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又等了一小會兒。
　　沉默無語。但這次，并非悄無聲息。
　　那些共度的下午。她后來選擇了離自己家最近的賓館鐘點房。這樣他們做愛的所有痕跡都會像那些公共床單一樣。它們被洗得蒼白而柔軟。他在房間里等她，躲在門后，為她開門，從不說你好，她進(jìn)去，眼球左顧右盼，查看浴室，查看床單。鐘點房，那么小，但小得夠用。浴室里永遠(yuǎn)有股氣味，哪怕墻壁新漆。但接著，就聞不出什么了，因為很快，這些就變成了他們身上的味道。接下來，她會走到總是靠墻放的小桌子上拿起電水壺，灌滿水，插上電源。他猶豫地看著這一切。看著她從包里取出一個裝了200毫升中藥的塑料瓶子，看著她擰開蓋子，一口接一口地吞咽。他見過她另一種吞咽。頭疼的時候，她會拿出小包裝的阿咖酚散，一包接一包地機(jī)械地?zé)o意識地往嘴里倒，然后仰起下顎，大口喝水。一般是四包。她的唇邊一圈沾上了白色的藥粉，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他。
　　你還好嗎?
　　還好。
　　但愿她不再頭疼，他想。他有時覺得，疼痛讓他抓不住她，因為他沒法強迫一個病人。頭疼的時候，她因為心智散開，變得模糊，但因為突然顯出的嬌弱，倒也不是遙不可及。
　　上一次頭疼時，她在“真鍋”二樓哭了起來。按說這般年紀(jì)，在自己的偷情對象面前掉眼淚，似乎也太老了點兒?？Х瑞^的桌子厚重，摸起來比她的頭蓋骨結(jié)實。她把自己濕漉漉的臉壓上去，不知自己是不是在醞釀情緒。她想用淚水向他宣布什么呢?他甚至不是她失控的對象。他們還沒親到那地步。
　　當(dāng)年母親從不相信她的疼痛。沒有任何止疼片，沒有阿咖酚散。有一晚，房間里都是人，沒人會留意她的疼痛。噪音。她捶了捶墻(或是沒捶?)。后來她從碗柜里拿出碗，朝地上砸去，那一刻，在場的人呆住了，很快，他們離開了。那晚母親罰她在閣樓上睡，她蜷曲著身子抱著自己的腦袋，盡情地默默流淚。
　　還有一次，她對著丈夫拿起了一把菜刀(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么?他有什么本事能刺激得她如此?)?？傊ぷ×怂氖滞?，奪下了菜刀，把她按倒在地板上，她踢打，直到無力。那種疼痛，不是難忍，只是有種沖動，想要沖撞，被沖撞。第一次做愛以后，她終于說得清那是種什么感覺了。性交讓大腦充血，疼痛減輕。
　　母親28歲查出得了卵巢癌，就在前幾天，母親對她說，沒有及早帶她去看病，是她的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打算原諒母親。沒有情緒了，也不能。
　　為了這么多年，被忽略的疼痛，她不能原諒她。
　　母親經(jīng)常打她。十八歲以前，她一直把打她的活干得很好，她從不搞背后偷襲，像有些母親那樣，從孩子身后走過的時候，順便抽打一下后腦勺。母親要求她一只手放在桌角上，尺從上面揮下來，打在掌心上，很疼。
　　不要告訴媽媽。這是她說過最多的請求。要是成績沒有考到九十分，要是什么東西被弄壞了，或者作業(yè)沒做完，或者被逮到看武俠小說，或者逃課了，或者和人打架了，或者想多要點零花錢了，甚至被老師撫摸了身體，甚至滿十八歲后，有了孩子，所有這些信，息，都沒有告訴給母親。她只是反復(fù)地、明確地告訴母親一個信息，但母親不想知道。母親不為她擔(dān)心。母親覺得她比自己健康，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用一種先是平靜后來不耐煩再后來責(zé)問的語氣警告她：不要無病呻吟沒病裝病。憤怒涌上，真相，真相如何能被證明?頭疼的時候她想象過自己突然腦血管爆裂死去，然后，死因?qū)徊槊?，疾病將被記錄在她的死亡證明上。這樣母親就可以自作自受了。
　　他在1955年出生，單就外貌而言，母親的得分比父親高出一大截。他又是怎樣一副模樣呢?多年以后他打開相冊，承認(rèn)弟弟長得更像母親。鑒于他已年過五十，是美是丑早就不再那么重要，因此這里一切從簡。那么，她眼中的他又是怎樣的呢?平凡的，衣著老氣的，線條太過柔和了一些，就像一顆矜持的樟腦丸。就算他曾經(jīng)矜持，曾經(jīng)在別的女人面前偽裝得不動聲色，但在她面前，在她貌似觀察實則并不真正關(guān)注的目光之下，他常常手足無措。她向他走來的那一剎那她就闖進(jìn)了他的心臟表面。他記得她穿一條有很多花邊的裙子。起初的幾年，他把她當(dāng)作一個朋友的存在。也許潛意識里他知道他們并不適合。他希望這個方式足夠持續(xù)下去。但她有的只是常人的性欲，和不符合年紀(jì)的好奇。
　　他們之間沒有話題。即使做過愛以后，他也只能糟糕地談點什么：好點沒(看她歪著腦袋)；再晚回去，就打不到車了；要不要喝點熱的，吃點蛋糕。有人在異性面前可以如魚得水，但他就只能沒話找話。她用陰冷的沉默對付他，讓他好好感受到了微妙的敵意。但也可以解釋為一種吸引，誰都不愿意首先走開，或從此不再見面。
　　他真想告訴她，這輩子，他愛過的人實在少得可除。這次戀愛是寶貴的，即使是在五十四歲的年紀(jì)。事實上五十四歲的戀情更顯珍貴。但他們的幾次調(diào)情，她的頭都在疼。疼痛讓她無法掩飾敵意。她想象自己大腦內(nèi)，氧氣貧乏，因此不足以擦出愛情火花。十四歲時她還不太清楚自己的病情，因此她和別的女孩一樣，暗戀、表白，但過往經(jīng)歷告訴了她，結(jié)局都一樣，誰也代替不了她疼。每當(dāng)那血管一跳一跳起來，她就覺得死亡在撫摸著她。嘣，爆掉。
　　好奇－被吸引－嘲諷－厭惡－憤怒－仇恨－欲望－滿懷柔情，再回到起點。周而復(fù)始，每一次輪回都增加一點她對自己的了解。但是無論她知道多少，都沒有區(qū)別。當(dāng)死亡頻繁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她的內(nèi)心，就變得只剩一個姿勢。是姿勢決定了她的穿著打扮，決定她咀嚼口香糖凈化口氣，決定她選擇洗發(fā)水好在枕頭上散開頭發(fā)時散布一絲芬芳。只有一處小小的不妥。她的兩只小手指，天生伸不直，它們也許是那痙攣的腦血管的體表明證。
　　充滿危機(jī)的某恨血管。它至少讓她認(rèn)識到：1.每個人都是可有可無的。她試著做了幾次減法，發(fā)現(xiàn)生活中很多親密的人，存在本身都毫無意義，他們的存在只不過分擔(dān)掉一些懶人該做的事。2.人死之前，也許會得到某些全心全意的愛，但這種深情又能保持多久呢?3.對疾病的憐憫最終都會轉(zhuǎn)變成不耐(誰沒經(jīng)歷過?)。4.人都是要死的，下一分鐘可能就死了。既然如此，人又何必付出愛?反正那對象總會在某個時刻死掉。
　　既然這未知的將出毛病的血管讓她早早看到了一種命運，她就覺得，傷害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反正她一死，就不欠任何人的了。
　　但自從和她做愛后，他的生活就發(fā)生了改變。睡得晚，醒得早，整夜做夢。如果朋友聚會時沒有她，他就變得茫然、恍惚。到后來，他只能遠(yuǎn)離她所在的市區(qū)，搬去郊外的小鎮(zhèn)居住。那房子，他帶她去看過一次，很早置下的，一百多平米，裝修是沒有風(fēng)格可言的，但整排整排的書架還是暗示了一絲知識分子特色。他們在最小的一間房間的沙發(fā)上做了一次愛。那是一套很大的房子，一般的空調(diào)機(jī)是指望不上的，因此每到冬天，他就必須窩在最小的房間里，打開空調(diào)并把溫度調(diào)到30度。有時他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手里拿著一本書，就好像自己不是孤獨一人。那次做愛沒有遺留下來什么，他找過頭發(fā)，找過液體留下的斑點，但卻一無所獲。
　　起初他有過幻想，比如她會搬進(jìn)來，他會任她裝飾，大概她會從窗簾開始著手，有可能她會在窗外的草地上種點花。他們在各自的房間里呆著，有時她會推開他的房門探進(jìn)頭來，說點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一個信號，接下來他們就可以做愛。后來他知道，這些畫面，短期內(nèi)不會發(fā)生，也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發(fā)生。
　　她倒是不拒絕躺在他的身邊，但也不承擔(dān)他的感情，也沒有跡象顯示她想離開他，她只是故意和他無話可說，僅此而已。因此他在等待她重新熱情，而她在等待些什么呢?他現(xiàn)在暫時把問題歸結(jié)到冬天上。離她家最近的賓館鐘點房，偏偏安裝的是國產(chǎn)空調(diào)。好空調(diào)，格力造，但格力造的空調(diào)明顯不夠制熱。每次她上床躺下，他都忍不住說說她身體的冰冷。他貼緊她，冰冷的屁股冰冷的膝蓋冰冷的腳，冷得他硬是做不成愛。
　　從客廳到廚房到為父母預(yù)留的臥室到自己的臥室到書房到洗手間再到客廳，他在如此開放的空間里游蕩。最后還是躲到那最小的房間里去。有時他整理書架，輕手輕腳地，像對待她一樣，這里摸摸那里摸摸。有天晚上，夜深人靜，他一個人在小房間里裹著毯子看書，忽然聽到腳步聲，從遠(yuǎn)處傳來。那腳步聲明顯是她的，輕快又迅捷，然后門鎖轉(zhuǎn)動，他看到她閃身進(jìn)來。她靠在墻上，問了他一個問題：你希望怎么死?他仔細(xì)想了想，告訴她，他打算餓死自己，慢慢地把自己所有宿便(據(jù)說有三到十幾公斤不等)所有脂肪(一個體重為70公斤的健康男性的脂肪含量大約為10.5公斤)。——消耗掉。聽他說完，她輕輕點了點頭，對他說：現(xiàn)在——嘣!——現(xiàn)在。他剛想追問，她整個人卻消失了。他猛地坐了起來，頭轟地暈了一下，好像突然踩空一級臺階一樣。他有種預(yù)感，要出事了。
　　英國25歲女子一覺醒來全身癱瘓2007－11－1420:46:00來源：北京晚報
　　據(jù)英國媒體13日報道，英國曼徹斯特市杜金菲爾德地區(qū)25歲女子卡羅琳·昂德沃德本來是一個健康活潑的女孩，然而一天她一覺醒來后卻全身癱瘓?？_琳還以為自己做了場噩夢，醫(yī)生診斷后發(fā)現(xiàn)，她脊髓中的一根血管已經(jīng)爆裂，導(dǎo)致主要神經(jīng)系統(tǒng)受到損害，卡羅琳的余生也許只能在輪椅中度過。
　　我父親是個上海人，典型的，是那種看起來能說會道的人。尤其擅長和服務(wù)員打交道。他對她們彬彬有禮，但如果你問我，我會告訴你，這是我唯一討厭他的地方。他對她們太親昵了，可以編一本套近乎詞典：哎，這工作辛苦嗎?你是哪里人呀?我剛?cè)ミ^那里。無聊得讓我只能不停轉(zhuǎn)動水杯。但有一點，我父親是個作家，還是那種寫得不賴的作家。他說，語言對他而言是一個神秘的世界。這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作為父親，他也不算差勁。比如，他會往我頭上系好看的蝴蝶結(jié)，會把我抱在他的膝上講故事給我聽(他的每個故事里都有兔子，那種“從前有只兔子，兔子跑了，故事沒了”的故事)，會任我在大屋子里亂跑，給我買水果糖、麥乳精。我很愿意扮演父親的乖乖女。
　　我母親，這些年來，她的眼睛里只有各種止疼藥。阿咖酚散，麥咖片，西比靈。天舒膠囊，天麻頭痛片，川芎茶調(diào)丸。最近又多了一個羚羊角粉。在我的記憶里，她常常歪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發(fā)火或者突如其來地流淚。有時候我很想知道，如果疼痛從此離開她，她會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會摟著父親跳舞，親吻他嗎?
　　一起躺在床上翻動挑逗?，F(xiàn)在她經(jīng)常和丈夫重復(fù)著這些。過程里，她有時會突然睜開雙眼，一次，又一次，確認(rèn)她的世界尚且存在。她之所以疼痛，服用大量止疼片，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這和血管的關(guān)系并不大。她想明白這點后就閉上了雙眼，和她身旁的人一樣，在黑暗里睡著了。
　　五十四歲，死于腦卒中，連英年早逝也談不上。在他選擇一本書，打開空調(diào)，重復(fù)他每晚做的那些事的時候(檢查煤氣開關(guān)，檢查水龍頭，關(guān)上每扇房門)，他不可能預(yù)見到自己幾小時后會如此。他想到她曾經(jīng)半躺在那里，向他抱怨，沙發(fā)椅的表面太堅硬，硌痛了她的腰。幾小時后，他也那樣半躺著，并且身為死人，沒有感到任何不舒服。
　　唯一的改變，在她那里，就是一個月她會回去一次，陪母親坐著，一起看電視。去看母親時她從不化妝，沒有胭脂粉底粉餅，驚人的睫毛膏，她的臉，也就一副日漸衰老的模樣。但即使她回到母親身邊，母親也不會把她再當(dāng)成孩子。母親一直在看電視，好像電視里終究會爬出某樣她正等待的東西。從前那個一到下午五點就滿臉潮紅的媽媽，那個會為她的英文字母沒有斜成整齊的60度而撕掉她作業(yè)本的媽媽，那個虛弱得連公共汽車都不能坐所以只能步行著去偷情的媽媽，如今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她盯著她的側(cè)臉，看她那二十八歲就因為卵巢被拿掉，不得不進(jìn)入更年期的母親。那么多年，為了吸引母親的注意，她做過多少事，可母親仍然盯著電視。
　　有一段時間，她拿自己的指甲來做實驗，小心地剝出兩層，上面的和下面的那片白衣(學(xué)名叫甲下表皮)。很疼，但是往往不出血，這讓她很驚奇。即便是浸在熱得發(fā)燙的水里。好像指甲本身沒有出血點，好像它們堅持，不為錯誤的理由流出血來。
　　誰還記得她當(dāng)年的模樣?
　　她允許她的第一任父親為她洗澡，在她十歲的時候，她看著他的視線從她的頭頂一直滑下她的小腹。房間里一度充斥了兩個人的呼吸聲。那種有痰卡在喉嚨里的呼吸。不久她看見了母親的黑影子慢慢墜落到燈光里。十四歲那年，她索性握住了第二任父親的性器，她記得他的指節(jié)，它們?nèi)鋭又孟褚飞纤?，在她臉上狠狠來上那么一下子。但最終它們只是在椅子的邊緣摸索著。那筆直的，在母親把門打開后，就一下子蒼老了。母親會怎么做呢?會為她的女兒心痛嗎?但母親的臉上竟然只有三個字。
　　無所謂。母親無所謂燈光下的情景，無所謂空氣里的腥氣。母親打開電視，并且燉上了胎盤。小貓們的。為此母親家的小貓們沒完沒了地懷孕，無一例外地生出小貓。母親只是想活下去。自己一個人。
　　有一個下午，她在上圖畫課，忍不住用筆盒里削得尖尖的鉛筆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戳弄。同桌的手背突然一動，向她這里挪了一挪。她用同樣一支筆，對著他的手背扎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尖叫才被爆發(fā)出來。過了一會兒，被傷害的那個小世界，才開始慢慢地滲透出來，那是一顆細(xì)小、渾圓、完整的珠子，血紅色。如此微小，卻又如此豐滿，完全自給自足自成一體。她的整個世界隨著這顆血珠子(而不是那聲驚跳起來的“啊”)，一起恢復(fù)了知覺。
　　頭疼。那其實是一種非常寧靜的體驗，是所有知覺凝聚到一個點上，不斷放大。疼痛足以把其他任何都擠出大腦。
　　母親現(xiàn)在沒有具體的疾病了。好像她終于擁有了一個完整的身體，只不過，比起其他的健康人而言，這個身體，蒼白了一點，被削薄了一點。母親按部就班地過著她平凡的生活，安詳?shù)煤?所有沉默的老太看起來都是安詳?shù)?。她以全神貫注凝視電視的方式，慢慢地，一天接一天地向死亡走去。一時間，她看著母親的側(cè)臉入了迷。最后她終于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她的兩任父親，最終都先于她們倆而去。
　　有兩個夢，她做了十幾年。在第一個夢里，母親被男人喉嚨里發(fā)出的可怕的呼吸聲驚醒，她打開了燈，他摸索著想要找到噴霧，但她只是望著他。在第二個夢里，母親被男人摔下床的響聲驚醒，她打開了燈，注視著他的后腦勺，她甚至在他身旁站了一會兒，就任由他留在那里，自己回到了床上。說來可笑，她和他們?nèi)?，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即便她喊他們媽媽、爸爸。
　　在她得知他死訊的那一天(輾轉(zhuǎn)通過朋友之口)，她一個人去了他們常去的賓館。不是他們常常拿到的416房卡。她沒有堅持，不過是一個房間而已。她把空調(diào)開到30度，用一種故意吸引他目光的細(xì)膩方式脫掉了衣服。如今他已經(jīng)死了，她一邊慢慢地等著被子和床單溫暖起來，但她想起來，她從來沒有從頭到腳看過他的身體。即使和那個身體做愛的感覺，也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賓館也是同樣的賓館，就連頭疼，也還是和從前一樣發(fā)作。她已經(jīng)年過三十，但像她這種女人，一點都不讓人覺得她已經(jīng)到了這個歲數(shù)。
　　然而。即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