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1973年出生于遼寧省莊河縣。1996年大學畢業(yè)后曾任職機關、報社:2002年至2007年為復旦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博士;2007年進入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工作,現(xiàn)為巴金故居(籌)常務副館長、巴金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評論工作,有多篇論文發(fā)表,并著有《另一個巴金》、《馮驥才周立民對談錄》、《巴金手冊》、《精神探索與文學敘述》、《巴金畫傳》、《<隨想錄>論稿》等。編有“老上海期刊經典系列”《漫畫生活》、《文學季刊》、《文季月刊》等文獻資料,以及《月月小說》、《大家文選》等當代文學選本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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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中把“痛”解釋為“病也”,其實并不是所有的“痛”都是生理上的病,心里的痛更刻骨銘心,而且時間時常發(fā)酵著這些痛,讓人心靈上的傷口難以愈合。
《白雨》的開篇是一個戲劇性的場面,這個場面我還看不出作者的高明之處,直到李秉德媳婦的出現(xiàn),小說的走向因此而改變,也把一場戲引向了對人生和命運的關照。李秉德媳婦的痛有著很復雜的來源,堂妹的死使她徹底失去了彼此和解的機會是一個表面的原因。往昔的恩怨也罷,是非也罷,都抵不過時間,時間剝奪了她們的容顏、精力之后留給她們的只有孤獨,生(出生)、老(衰老)、病(生病)、死(死亡)。佛家以為人生四苦,這是誰也逃避不了的,小說中的老人此時至少占了三苦,人在強大的時間下是那么渺小和無力,而此時他們更需要相互依存和關懷。人是一個群體動物,需要類的聚合,需要彼此訴說,對于李秉德媳婦而言,再沒有比堂妹更適合傾聽她的內心了:“她不由得想起堂妹來,如果和堂妹家沒鬧翻,好歹會有個人安慰一下?!备S輝寫“痛”不會是撕心裂肺的,而總是小心翼翼、不動聲色的,甚至把很多復雜的因素糾結進來。比如,她那么渴望訴說,但卻有個巨大的心理障礙:丈夫帶給她的痛——丈夫打過她,這可能讓她在堂妹面前失去尊嚴;然而,當她聽到堂妹也遭受過打的時候心里又有了另外的變化……
《白雨》的“痛”中有著太多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人是太奇怪的動物,需要相互溫存,卻彼此屢屢傷害。因為丈夫的態(tài)度,李秉德媳婦追隨堂妹而去,然而丈夫不過拿她作為心理發(fā)泄的渠道,并非心里沒有她,做棺材時的發(fā)脾氣已將其內心暴露無遺。但這樣的心為什么此時才有暴露,語言為什么常常不是最真實的內心的表達,而總是轉向另外的方向使春風變成了利劍?如果李秉德早一點表達對妻子哪怕是一點的關愛,會是這個結局嗎?兄弟間也是,一個癱在床上,無力賭氣了;兩個人的媳婦都死了,才感到絕望的孤獨,這才有了和解的可能。用小說里的話就是:“死亡若一條隱秘的紐帶,將兄弟倆牢牢捆在一起。他們從未如此靠近過?!边@難道是宿命,是人類自身無法破解的生存困局?唯有到了徹底無力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放棄(怨恨、爭斗)?也就是說隔膜是永遠拆不掉的墻,除非死亡,它從不坍塌。用死亡來解決問題是小說家偷懶的一種辦法,但也是人間無法抵抗的法則和人們共同的歸路,只有在這種共同的背景下,人才會有了遲到的理解。小說設計了邏輯嚴密的一套因果。如果推推,倘若兄弟二人不反目,妯娌倆哪怕遭了打受了罪,也可以用訴說來緩解,就不用到另一個世界去訴說了,一切的一切都會是現(xiàn)在相反的結果了,這并非是不可能,從結果講,他們最后不都和解了嗎?然而,結果永遠無法取代過程,人生可以不斷地重復一個結果卻沒有能力、時間去推翻過程,這就是命運,是人的困局,也是《白雨》讓人讀后唏噓不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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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的隱喻》對于“痛”的表達比《白雨》直接多了。開篇就是主^公無法擺脫的頭痛:“是的,常人很難想象,先是后腦勺下方左右兩邊中的一邊開始隱隱作痛,如果這時忍住不吃止疼片,會慢慢線狀一樣輻射到斜上方。然后開始環(huán)狀,在整個腦袋上方均勻地蔓延開來,這時再吃任何止疼片,吃再多都不管用了,那時人會很絕望的?!?br/> 小說中的“痛”至少提醒我們關注兩點現(xiàn)實。一是主人公被拋棄、被忽略的處境。尤其體現(xiàn)在與母親的關系上。母親對于這種“痛”僅僅用“無病呻吟”這樣一個詞就打發(fā)了?!爱斈昴赣H從不相信她的疼痛。沒有任何止疼片,沒有阿咖酚散。有一晚。房間里都是人,沒人會留意她的疼痛。噪音。她捶了捶墻(或是沒捶?)。后來她從碗柜里拿出碗,朝地上砸去,那一刻,在場的人呆住了,很快,他們離開了。那晚母親罰她在閣樓上睡,她蜷曲著身子抱著自己的腦袋,盡情地默默流淚?!边@種被忽略的疼痛鑄就了“我”今后的生活和對世界的感知?!拔摇比狈嘏母星椋释鼌s又無比敵視它。這樣的結果是對于周遭的世界和人的絕望和不信任。而且,我只有用“摔碗”的方式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我發(fā)現(xiàn),注意所得來的并不是對她疼痛的關注,而只不過對她攪局的厭惡罷了,“我”仍然只得自己默默流淚。第二點是既然“我”無法與周遭世界建立起穩(wěn)定的信任關系,“我”是孤獨的——不是自我選擇的孤獨,而是被遺棄的孤獨,那么證明“我”存在的,也只有這“痛”,“我”與“痛”其實已經有了相互依存的關系了?!皩λ拇蠖鄶?shù)時候而言,疼痛本身像是一個度假勝地,知道自己總會置身于此,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在疼痛這里,只有在疼痛這里,她好像站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在疼痛面前,她歪斜著腦袋,迅速地尋找止疼片,把對抗的全部責任都交給那些粉、片、膠囊?!蔽覍Υ说慕鉀Q辦法只有藥片和畸形的情感——這也正是讓人心痛的地方。
“作為隱喻的疾病”,曾經是蘇珊·桑塔格一篇著名論文的題目。桑塔格反對把疾病道德化、隱喻化,她明確說:“我的觀點是,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一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疾病的隱喻》第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12月版)但在走走的小說中,不可能擺脫隱喻性的思維,恰恰相反,在感受到作者所描述的那種疼痛的同時,我時時感受到隱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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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囑》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故事。這里也有一種“痛”,那是道德之痛。老扣面對著不孝的兒子,心中是何等的“痛”?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種痛最后是以喜劇的方式被消解,作者用民間正義戰(zhàn)勝了道德的失衡。這真是一個讓人痛快的結果,但它卻最終葬送了這篇小說。在作者陶醉于他講述了一個流暢的故事時,我不得不提醒作者,小說不是道德訓誡,雖然,它有義務承擔精神與道德的使命,但一位高明的作家不會以道德審判官的面目出現(xiàn)在小說中。因為這樣,讓小說失去了自身的生存基礎,成為一種被人驅遣的工具。不,作者沒有權利這樣來蹂躪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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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躍輝是一位年輕作家,我讀他的作品并不多,但僅就《白雨》一篇而言,我認為他對于短篇小說的駕馭似乎不遜于任何一位成熟的知名作家。這是一篇標準的短篇小說,敘述節(jié)制、有力,不動聲色、有條不紊地布局,起承轉合都是那么工于心計,也做得行云流水。但我想說的小說中更為突出的一個特點,那就是一種對稱技法的運用。兄弟倆、妯娌倆是對稱,妯娌倆的命運是對稱,兄弟倆從多年前的反目到后來的和解是對稱,甚至連細節(jié)上都充滿了這樣的對稱,比如妯娌倆都曾被丈夫打過……這種對稱讓小說有一種美學上的建筑美,年輕的小說家能夠這么嫻熟地搭建起他的小說世界實屬難能可貴。限于篇幅,我不在這里仔細拆解這篇作品,但小說確實值得細細剖析,每一筆都有著它的值得玩味之處,細細品味,會覺得與內容水乳交融的技術是小說內在的魅力之一,特別對于短篇小說,如同修建一座園林,有限的空間中絕不容你隨隨便便亂放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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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躍輝的小說有“根”,那些執(zhí)拗的人背后是一片深厚的土地,作者是在發(fā)掘一種人的內心和性格,他走的是一種傳統(tǒng)的正路。而走走的小說則走的旁門,她的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找不到背景和身份的,就這樣站在你的面前剖白他們的內心和感受。我做這樣的對比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不過說明他們兩個人創(chuàng)作的特點。走走的小說讓我看到了她所承襲的衛(wèi)慧、棉棉的骨血。她的另外一篇小說《女心》(《上海文學》2009年第3期)哪怕遮上名字也一眼能看出是同一作者的作品。甚至冷漠、自私與女兒對立的母親,還與主人公亂倫的繼父,同性與異性戀,吸食麻醉品等都是作品中經常出現(xiàn)的情節(jié)。說實話,我一直懷疑這么私人化的經驗表述能否真正表達出一代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甚至懷疑所謂私人化的經驗都是些流俗的偽經驗。除了無所事事、痛苦、做愛,似乎就寫不出什么了的小說,它們除了相互拷貝和自我復制,實際上是產生不了任何新創(chuàng)作更不要說大作品來的。從這一點而言,青春期的衛(wèi)慧、棉棉帶給人的是鋒利的沖擊,然而小說需要成長,過了而立、不惑之年,還是這樣表達,未免讓人覺得做作和矯情了。但在極端的經驗被完全平庸的生活復述所淹沒和取代的今天文學界,我倒也有理由懷念衛(wèi)慧、棉棉,也會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待走走的小說,至少她們的作品中有一種緊張、焦灼,不愿意放棄的抵抗,這些讓疲塌的文學有了一點點向死而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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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作為一種感覺,對當今中國文學也有著不能低估的意義。因為所有的好小說、大作家無不是能夠打開人的感官,文字打開感官世界,這是一個好小說的第一個條件。那些所謂的大手筆,不是把思想弄成硬面包磕我們的牙的人,而是用一杯香濃的咖啡或牛奶,讓我們先被這些文字融化,此時,讀者的世界與作者的世界才沒有了間隔,彼此才會共呼吸同命運。平庸的文字永遠與讀者的心沒有對撞,“痛”卻是深深的一擊。
“哥呀,李秉德眨了眨眼,艱難地說,等我走了,有一樁事還得托付你。眼睛斜向下,瞅著床邊臥著的黃狗,說,黃狗是我癱掉那年,她要來的,一天一天養(yǎng)到這么大?;钪鴷r候,黃狗天天黏著她,她也喜歡它,我經常在夜里聽到她和黃狗說話。等我去了,怕黃狗沒人喂,就交給你了。說著滾下淚來。李秉義轉過臉去,瞅著黃狗,黃狗兩眼如晶亮的墨玉。
那一年雨季,李秉德死后,村人經常看到李秉義和黃狗一同出現(xiàn)。李秉義腰塌得更厲害了,若一張移動的凳子,和黃狗差不多一般高。黃狗時而在前,時而在后,不知道誰在引領誰,誰在跟隨誰。黃昏朦朧的光暈里,目力不逮的人遠遠看去,一不小心,就誤以為是兩條狗走在荒涼的村路上。他們偶爾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揣測一下,它們將走向何方。”
這是《白雨》最后一幅畫面,它讓我們痛并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