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這些“嗑藥”少年一個機會

涂思敏 錢聰 盧騰 丁婕

有時候，章永志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因為痛苦而吃藥，還是為了開心而吃藥。

服藥后，他的大腦經常是一片空白。藥勁過了之后，周圍的人告訴他，他行為暴烈、性情大變，但他不記得。依賴此藥后，記憶力漸漸被剝奪了。

房間里有右美沙芬空藥盒

2020年，章永志只有17歲，高中輟學、終日無所事事的他加入了安吉當?shù)氐囊粋€惡勢力團伙，每天就做些打架、泡吧、打臺球一類的事情。7月，他參與了一場性質惡劣的打架斗毆案，一起被抓的還有他的三個伙伴谷一名、陳明明、文思豪。

不久，打架斗毆的參與者被依法判處相應刑罰。因犯罪時未滿十八周歲，經綜合評估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及其成長經歷、主觀惡性、悔罪表現(xiàn)、監(jiān)護幫教條件、再犯可能性等因素，2020年11月10日，安吉縣檢察院決定對章永志等四人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考察期為12個月。

最先發(fā)現(xiàn)章永志有疑似嗑藥癥狀的，是安吉縣檢察院承辦此案的檢察官竺煒。她將對章永志的調查任務委托給了安吉微善公益聯(lián)合會會長盛聰。

盛聰在章永志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右美沙芬空藥盒，由此發(fā)現(xiàn)他過量服用右美沙芬的情況，于是將此事告知竺煒，并引起了檢察院的重視。

在檢察官、社工、心理咨詢師的心里，章永志是最有希望被挽回的孩子。“我們感受到他本質是個誠實與善良的人”。

但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在接下來一年的考察期里，章永志濫用右美沙芬的嚴重后果才慢慢顯現(xiàn)出來。當時，他大劑量服用右美沙芬已經有3年時間了——小劑量的服用已無法帶給他快感了。

每次至少要吞一整板藥

右美沙芬是章永志進入卓斌惡勢力圈子的敲門磚，圈子里那幫人都吃這種藥。嗑右美沙芬后的那種興奮與刺激感對這群未成年人來說充滿著致命吸引力，在無聊的日常里，他們看什么都覺得好奇。一板藥，二三十元，2021年之前不用開處方隨處就能買到，大量服用就能帶給人以類似毒品的致幻感。在他們的小圈子里，誰一次吃得多，掌聲就越大，崇拜聲就越多，地位也就越高。

對于他們來說，右美沙芬還有種奇效——服用后一段時間它能減輕人對疼痛的感受力。所以，卓斌他們在打群架前，時常會來幾片藥。

通過調查，盛聰發(fā)現(xiàn)，章永志選擇嗑藥同他的經歷有很大關系。

從出生開始，章永志的家庭就是破碎的、撕扯的：出軌后組成新家庭的父親，以淚洗面、終日哀怨的母親。章永志是父母彼此怨恨的“工具”，父親指責母親說她沒把章永志管教好，母親則怪罪父親沒給他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這樣的爭吵充斥著他的生活。

第一次吃右美沙芬，章永志吞了一整板12粒，胃里劇烈翻騰，嘔吐感、興奮感混雜著眩暈感向他涌來。他覺得自己“飄飄欲仙，沒有煩惱”。那之后，只要家里吵架，只要覺得痛苦，他就會找右美沙芬。后來，他一次能吞下2板24粒，甚至更多。

剛開始，章永志會去藥店里買藥，后來需求量大了，為了不讓人懷疑，他去網(wǎng)上買，不用登記，隨買隨得。有時候藥癮一上來，他連藥物快遞送達的時間都等不了，他加了幾個賣現(xiàn)貨的藥販子的微信，藥店里10元的藥他們能加價賣到25元，但優(yōu)點是即買即達。

章永志告訴谷一名：“吃這個藥，人感到很快樂，打墻壁手都不疼，跑步也比別人快?！?在章永志的影響下，谷一名也嗑起了右美沙芬，他第一次吃了24粒，胃里產生的劇烈反應讓他全部吐了出來，吐完后感到頭暈，分不清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谷一名記得自己經常“一個人看起來很安靜地坐在那里，但腦子里是很狂躁的感覺。”谷一名說，這藥嗑得最爽的地方是“藥效快要消失的那一兩個小時，就像你登上了一條時刻在搖晃的小白船，眼前走馬燈一般地閃過一些片段，沒有喜悅，沒有難受，是無盡的白，這種白讓我上癮，因為我什么都不用想”。

在他們進入考察期時，谷一名記得章永志對右美沙芬的依賴已經到了“一次吃48粒，否則沒有感覺”的程度。

濫用右美沙芬副作用很大，坐立不安、胃部的灼燒感、持續(xù)多時的頭疼與出汗、精神恍惚與記憶喪失，更難忍的事是藥效過去后的悵然若失，這些戒斷反應都讓章永志等人對右美沙芬產生了深深的依賴感。

2020年12月，在嗑藥狀態(tài)下，在酒吧正打臨時工的章永志打了人。他出手很重，藥物讓他興奮，好幾個人都沒能控制住他。濫用藥物時的章永志跟平時判若兩人，他的父母被嚇壞了。章永志被強制送進了湖州市第三人民醫(yī)院的精神科檢查，可由于他服用的右美沙芬是非處方藥，院方未能對他進行入院接收。

章永志在醫(yī)院里的樣子被一段視頻記錄了下來。幾個人把他摁倒在床上，都無法控制住他，他旁若無人地大聲嘶吼著，像被困住的野獸，母親跪在床邊哭，想不出任何辦法。從醫(yī)院出來后，章永志又跟父親產生了矛盾，父親態(tài)度強硬，看著控制不了他，又一次強制把他扭送到了天子湖派出所。在這里，章永志的情緒徹底崩潰了，他對前來勸慰的民警拳打腳踢、破口大罵，甚至開始無法控制地向他們吐口水，將室內桌椅全部砸了……

第二天一早，得知情況的竺煒趕到了現(xiàn)場。右美沙芬的藥效仍沒有過，章永志仍處于臆想的狀態(tài)中，嘴里念念有詞，時不時說自己是穿越來的。

竺煒的第一反應是心疼，然后是困惑。在她的眼里，章永志其實是個敏感而內斂的孩子，第一次錄筆錄時那個陽光帥氣的小伙子怎么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身形消瘦、眼窩凹陷的樣子？

竺煒認識到，右美沙芬濫用的危害可能遠比她想象得還要嚴重，在安吉的這群邊緣未成年人圈子里，濫用右美沙芬已成一種群體性現(xiàn)象。安吉縣檢察院的未檢部門成立了專門的五人辦案團隊。

幫教期間發(fā)現(xiàn)他破碎不堪的家庭

檢察官認為，在章永志的考察幫教期間，應首先盡力幫助他擺脫對右美沙芬的依賴。

2020年12月，檢察官、社工、章永志和他的父母組建了一個幫教的微信群。在建群的一年時間里，竺煒和同事袁霞幾乎以周甚至以天為單位關心著章永志的生活。

2021年1月10日，安吉縣檢察院給章永志的父母發(fā)出了為期6個月的督促監(jiān)護令，希望他們能夠重視孩子的藥癮情況，幫助他脫離右美沙芬的控制。

然而，章永志與母親、父親之間的關系一直緊張而冷淡。

或許是章永志家庭的原因，四個孩子中，檢察官和社工們對章永志的情況跟進得最為頻繁和緊密。每周一次的學習心得匯報是少不了的，光是留下記錄的面談和心理咨詢治療就有20余次，更別提群聊和電話里對他的關心了。

一開始，章永志不愿意分享自己的生活，純粹是完成任務式地、一問一答地報告自己的近況?？珊髞硭l(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點小小的進步與成長都會獲得檢察官們的贊美與關心時，他漸漸打開了自己的內心。

2021年3月，章永志搬去跟父親同住，平日里他也很聽話，還會幫著父親趕工。后來，他找了一份酒吧網(wǎng)管的工作，上班24小時，做一天休一天，就自己搬出去住了。

章永志的父親說，“他這段時間聽話懂事多了”。但章永志的父親還是沒能每天去查看章永志的情況，頂多就是每天微信上聯(lián)系，工作閑暇之余去他上班的地方看看。

竺煒知道章永志去酒吧上班后，一直擔心著他的身體，要求父母督促他換份工作。

2021年3月1日，針對章永志的情況，安吉縣檢察院又補充了一份附條件不起訴監(jiān)督考察的補充協(xié)議。提了兩個要求：一是希望他能在幫教期間，禁止濫用右美沙芬藥物；二是希望他能找份合適自己的工作，如果可以的話，也能繼續(xù)學習深造。

2021年4月，章永志告訴檢察官說，他想往更好的方向發(fā)展，他在試著了解行情，準備在老家開間奶茶店。他在群里給檢察官發(fā)來自己打工的視頻，要他們不要擔心，“不是說我在網(wǎng)吧我就不學東西了，我也在尋找很多東西去了解和學習?！?/p>

可有的時候，光靠章永志一個人的努力還不夠。他父母的爭吵一直延續(xù)著，章永志就像父母的籌碼，父親向他詆毀母親，母親向他詆毀父親。有好幾次，他們甚至在幫教群里爭吵，檢察官也勸不住。

2021年4月25日，章永志父親犯了事，有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卻在幫教群里吵了起來。母親在群里發(fā)了大段消息：“你神經病吧，他（章永志）和你生活在一起，你到底管過他沒有？去年的被子到現(xiàn)在都沒洗。這就是你們做的事，還有臉說得出來。”他的父親也不甘示弱：“你搞這么多事情出來對兒子有好處嗎？我再三強調了，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我們都離婚這么多年了?！?/p>

2021年5月11日，章永志問了檢察官一個問題：“我能不能到法院起訴他們兩人？我想一個人生活，不想和他們有關系了。他們兩個人非要鬧得家破人亡。這個家反正也沒有了，我現(xiàn)在正常的生活也沒有了，我快被他們要逼瘋了?！?/p>

他還在幫教群里留下一句話：“你們真想要家破人亡，行，我現(xiàn)在就去死，我反正要被你們兩個人逼死。”

自殺也許是他的反抗

章永志真的自殺了，他割了腕。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躺在人工湖旁邊的草地上，還有呼吸，他沒能死成。章永志說，當時他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他覺得這可能是父母唯一會意識到他存在的時刻。

去醫(yī)院縫合傷口的時候，章永志說他在割腕的時候沒什么深刻的感覺?；蛟S是心對痛苦太過敏感，所以身體的反應就遲鈍了。

在盛聰?shù)挠洃浝?，這不是章永志第一次想自殺，可他自己卻都不記得了。記憶喪失，是右美沙芬?guī)Ыo章永志的副作用之一。每當藥效過去，他都會感到記憶凌亂無序，他可能記不住自己的那些暴力與自殺行為，而這讓他感到更加痛苦。

盛聰覺得，過量服用的右美沙芬讓章永志變成這種慣用暴力和臟話的人。也許在內心深處，他對自己的這種行為并不認可。

盛聰記得一件小事，有一次，章永志在藥效發(fā)作時對他罵了很重的臟話。藥效過去后，章永志的母親跟他講了這件事。

令盛聰意想不到的是，章永志特地到他工作單位跟他道歉，“我真的一點也不記得我當時說了這種話，母親告訴我了，我真的感覺特別對不起你?！?/p>

在檢察官們的鼓勵下，章永志繼續(xù)朝著開奶茶、炸雞店的夢想努力著。2021年6月，他的營業(yè)執(zhí)照下來了，炸雞和甜品的學習也正步入正軌，他經常主動分享自己在店里忙碌的視頻與照片。

他父親還說：“感覺兒子長大了，我生日那天，他還給我發(fā)了一個紅包，我自己都忘記生日了。”

在幫教群里留下的記錄里，章永志的微信頭像是一個穿著黑色衛(wèi)衣，用口罩和帽衫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自拍照。

在安吉縣馥語家庭教育指導中心主任龐輝看來，章永志是四個未成年小孩中最自我封閉也是最撕裂的小孩。龐輝一直記得一件小事，心理咨詢從夏天開始，太陽射進屋里，大多數(shù)孩子第一次進來就會脫下口罩，可章永志直到第五次才摘下了黑色口罩。

龐輝曾和章永志的母親聊過天，她也是個曾在親密關系中受過極深傷害的人，找不到出口的她無意識中將自己曾受過的傷害傳遞下去了。

龐輝曾問過章永志為什么要打架？章永志說，其實他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朋友吧，他們需要自己的幫助。龐輝又問他：“那這些朋友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章永志想了想答：“如果沒有他們，那么我待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意義了。”

“父母就像容器一樣，如果他們沒能承接住這個小孩，他可能就碎掉了。而當家庭無法提供一個堅固的容器時，或許只能靠司法機關和社會組織來接住他?！饼嬢x評價說道。

來自“老朋友”的誘惑

章永志有大半年沒碰右美沙芬了，狀態(tài)也好了很多。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2021年11月7日，章永志在網(wǎng)吧見到了許久未謀面的谷一名。兩人敘起了舊，聊天時，谷一名問章永志要不要來點他在杭州搞到的右美沙芬。章永志答應了，服藥后，他又一次地陷入了精神恍惚狀態(tài)，他在網(wǎng)吧門口猥褻了一名女孩，隨后女孩和朋友報了警。

在附條件不起訴期間，章永志是唯一一個三次打破規(guī)定的人：2020年12月16日因擾亂單位秩序被安吉縣公安局行政拘留9日；2021年2月1日因尋釁滋事被行政拘留13日；2021年11月6日因猥褻被行政拘留13日。此時，離他結束幫教期僅剩一個月的時間。

辦理此案的安吉縣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竺煒和干警袁霞感到痛心疾首，本來大家還約著等章永志的店開張那天，所有檢察官一起去幫他捧場，如今這一切都落了空。

2021年11月10日，因在考察幫教期間，章永志有多次濫用藥物的行為，不僅影響自身健康、違反幫教考察規(guī)定，更違反治安管理規(guī)定被行政拘留3次，屬多次違反治安管理規(guī)定的情形，檢察院撤銷了對章永志的附條件不起訴決定。2022年1月17日，安吉縣法院依法判決，章永志犯聚眾斗毆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四個月，犯尋釁滋事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數(shù)罪并罰，執(zhí)行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

判決下來后，袁霞去看守所見了章永志。袁霞哭了，章永志也哭了。他問袁霞：“我真的錯了，我還有可能出來嗎？”

章永志的母親起初甚至還不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她問盛聰：“我兒子怎么又進去了？他今天什么時候能出來？”盛聰看到她在門外等了很久，最后，才不忍心告訴她說：“你今天等不到兒子了，他可能有一陣不能出來了?！?h3>他們不是壞孩子

章永志的案子不僅刺痛了李琳和竺煒的心，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剛進未檢部門的袁霞和蔣丹妮人生道路的選擇。

一直從事未成年人檢察業(yè)務的蔣丹妮對于此案中每個孩子的事都記得很清楚。她覺得，這些“問題少年”并非無藥可救。不管是誰，只要給他們一點愛與信任，在他們摔碎前容納他們的痛苦、撫平他們的傷口，或許他們就能選擇不一樣的未來道路。這些孩子身上還有很多的閃光點，如果能發(fā)現(xiàn)這些閃光點，讓它擴大，他們有希望回歸正軌。

檢察官對未成年人濫用右美沙芬的情況進行了系統(tǒng)的調查。這是李琳和竺煒在藥店進行調查。（來源：受訪者供圖）

蔣丹妮一直記得案中一個孩子的故事，孩子父親家暴嚴重，母親被打跑了，奶奶給予了他很多關愛。哪怕加入了卓斌團伙，他依然堅持打工賺錢給奶奶，還經常偷偷給母親打電話說“自己以后會賺大錢，你在外面打工不要太辛苦了”。蔣丹妮很感慨，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如果他能生活在健康的家庭里，命運或許會不一樣。

同為家庭教育指導師的李瓊老師說到一件令她很感動的事，一個孩子曾在半夜兩點鐘找她借錢。李瓊說：“他在半夜里找我求救，是因為真的沒有地方可以求救了。這錢我直接給他了，沒有想到讓他還，如果這幾百元錢能讓他對這個世界還有一份信任的話，那這錢就是有價值的?！睅讉€月后，孩子的母親輾轉聯(lián)系到李瓊，把錢還給她，說“孩子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哪怕，這時的李瓊早已忘了這件事。

相似的事情也曾發(fā)生在民警顏仁杰的身上。2020年，文思豪被刑拘時，按規(guī)定需要在合適成年人陪同下對其進行訊問并做筆錄。顏仁杰給他父親打了很多電話，可父親態(tài)度強硬，拒絕前來。從被拘留到進看守所，文思豪都是一人，顏仁杰有點心疼他。在取保傳訊期間，一次傳訊結束的時間太晚，顏仁杰請文思豪在附近小店吃飯，文思豪對他講了很多心里話。

文思豪說，其實自己被抓一次是好事，小團體里的人再也不會糾纏他了，終于可以徹底斷掉過往，“雖然脫離這個圈子也讓我覺得難受，因為我再沒有別的朋友了”。

離開安吉縣前，文思豪找到顏仁杰，想要借筆錢去江蘇干活，顏仁杰把錢借給他，還囑咐他要學會謹慎交友。在江蘇干了一段時間活兒，文思豪攢了點錢，先還清借款，然后回到安吉和朋友一起開了一家咖啡館。他最近一次跟顏仁杰聯(lián)系時，說自己一切都好，生活慢慢走上了正道。

在考察幫教期間，陳明明的父母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為了讓孩子戒掉藥癮，陳明明母親還發(fā)了狠話：“只要你敢再去吃那玩意兒，我就剁掉你的手！”

盛聰感慨地說，章永志父母如果能更加嚴厲地管教章永志，他的命運是不是會不一樣？

安吉縣是個小地方，袁霞有一次在飯店吃飯的時候碰到過谷一名，他還畢恭畢敬地給她打了招呼：“霞姐好！”谷一名有幾次看到朋友圈賣“上頭藥”和“上頭電子煙”，還把相關的線索報告給她。

在離開安吉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方圓》記者見到了谷一名。他正帶著自己的兩只貓回家打疫苗，比起人，他現(xiàn)在更愛跟貓待在一起。他說自己已經從右美沙芬的依賴中逃離出來了，戒掉的過程很難受，但還好有女友一直陪在身邊。谷一名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走出來，那時候，他每天躺在床上，整夜地睡不著，汗出到被子全濕掉。

他說：“之前那段時間沒錢，也不知道干什么，每天只能跟別人廝混。但自從走出來后，我就喜歡一個人待著，想學個技術，找到讓我覺得開心的事情做便好?！?/p>

章永志的母親對《方圓》記者說，自從兒子入獄后，她活得很痛苦。她想見到兒子，可只能靠著書信和視頻跟兒子交流。而令她最為不堪重負的，還是來自老家村民們那些空穴來風的謠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章永志是藥物成癮的受害者，盡管他沒有吸食毒品，但在一些人眼中，他仍成了“不學無術的癮君子”。

未檢檢察官不能停止的腳步

從2020年底開始，為了更好地幫助章永志、陳明明、谷一名、文思豪四個未成年人和他們的家庭，安吉縣檢察院與安吉縣馥語家庭教育指導中心展開了合作，并成立了“檢·愛”家庭教育工作室。

馥語家庭教育指導中心主任龐輝說：“逃避痛苦，追尋快樂是人的天性。這是一群在家里找不到愛的小孩，所以他們只能去外面尋找愛，哪怕他們知道自己做的是錯誤的事情。為了待在這個小團體里，為了有一個可以接納他們的地方，他們什么都會去做?！?/p>

案件辦完后，安吉縣檢察院的工作人員、參與幫教計劃的社工以及民警一直惦記著那四個少年，如何幫助這些未成年人走好今后的路是他們一直思考的問題。為了給這些離開學校、被家庭拋棄的少年們一個容身之地，檢察院聯(lián)合社工組織跟當?shù)匚寮移髽I(yè)簽訂就業(yè)協(xié)議，讓這些少年們以后能有一技之長?，F(xiàn)在，有幾個少年已正式入職。

從2020年10月開始，安吉縣檢察院開始處理從章永志案中暴露出來的諸多其他問題，因為右美沙芬的濫用并非是孤立存在的問題，這些未成年人之所以會聚眾嗑藥，是因為家庭和社會教育的缺失，也是因為網(wǎng)約房、電競酒店、網(wǎng)吧售酒等社會治理的“真空地帶”進一步為未成年人犯罪行為提供了溫床。在接下來一年的時間里，安吉縣檢察院四發(fā)檢察建議。

當時基于多起案件發(fā)生在四海廣場這一帶，并形成了一個犯罪據(jù)點，影響當?shù)厣鐓^(qū)繁榮穩(wěn)定，蔣丹妮和袁霞首先寫了一份《“四海廣場”現(xiàn)象問題突出需引起重視》報告。后來，這份報告得到湖州市委辦公室錄用，相關部門開展了聯(lián)合治理行動。

被害人汪悠美、秦思夜、李如憫在電競酒店中被介紹賣淫案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也引起了檢察院的重視。2022年5月22日，安吉縣檢察院向安吉縣相關職能部門制發(fā)檢察建議，要求其進一步履行對電競酒店的管理職責，對違規(guī)經營的電競酒店限期整改，并采取相關未成年人保護措施。

在辦理右美沙芬監(jiān)督案件時，李琳感到揪心的是看到一群未成年人整日窩居在幾平方米的廉價網(wǎng)約房里。她曾經看過這些小孩拍下的視頻，兩個未成年人在發(fā)生性關系，旁邊還有別的孩子看著，他們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

安吉縣檢察院多次暗訪得知，盡管很多網(wǎng)約房需要實名預約入住，但現(xiàn)實情況是一人認證、數(shù)人入住，且他們的前臺也很少會去查看入住未成年人的身份證。2022年7月14日，安吉縣檢察院向安吉縣公安局制發(fā)檢察建議。

2023年4月，當《方圓》記者來到章永志居住過的城市公寓網(wǎng)約房和發(fā)生過多起性侵案的另一家網(wǎng)約房，發(fā)現(xiàn)兩家網(wǎng)約房均已落實未成年人入住報告制度，并同公安簽訂了網(wǎng)約房的管理協(xié)議。

針對四海廣場內多家文身店未明確標注“不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且持續(xù)招攬未成年人來店文身的行為，2023年1月9日，安吉縣檢察院向安吉縣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制發(fā)檢察建議，建議聯(lián)合全縣相關部門在全縣范圍內深入開展未成年人文身專項整治行動，建立和完善常態(tài)化檢查機制，定期開展巡查和問題復查，防止相關行業(yè)主體為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并建立動態(tài)監(jiān)管檔案。

最近的一次檢察建議發(fā)生在2023年3月21日，針對縣內多家酒店或音樂酒吧未核實未成年人身份便兜售煙酒的行為，安吉縣檢察院建議安吉縣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在強化對各類酒類經營者監(jiān)管的同時，更要強化各類售酒方式的監(jiān)管，不得以在線點單、掃碼點單等方式規(guī)避檢查。

安吉縣檢察院未檢檢察官們的腳步不會停下。在右美沙芬升級為處方藥后，安吉縣檢察院曾組織過多次的暗訪和調查，發(fā)現(xiàn)全縣僅有兩家藥店售賣右美沙芬。同時，檢察院聯(lián)合公安部門制作了麻精藥品管理的小程序，如果有未成年人來藥店購藥，必須憑借醫(yī)生開出的處方證明才能買到右美沙芬。（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