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那場大火

　　帝國最后的騎兵
　　
　　咸豐十年八月初七(1860年9月21日)，八里橋，北京通州。
　　“清晨晴朗，略感涼爽，令人快活，河面上，田野上，漂浮著朦朧的薄霧……”一名法國輕步兵在日記中寫道。駐扎在張家灣營地的英法聯(lián)軍已喝罷清晨的咖啡，打響了出戰(zhàn)信號，這位年輕的輕步兵依然沉醉在誘人的美景之中：“不一會兒，明媚的陽光驅(qū)散晨霧，照耀遠近鄉(xiāng)野，大地多么讓人陶醉!”
　　不遠處的八里橋，數(shù)萬名清兵一臉凝重。這座離北京重鎮(zhèn)通州僅八里地的石橋，是通往帝都的必經(jīng)之路。被清王朝“倚為長城”的蒙古王公僧格林沁從天津一路敗退，在這里集結(jié)了驍勇善戰(zhàn)的蒙古騎兵，“以扼赴京道路”。就在三天前，僧格林沁在奏折中向圓明園的咸豐立下了悲壯的誓言——“倘該夷由通(州)上犯，奴才等惟有與之以死相拼”。
　　上午7時許燃起的戰(zhàn)火一直持續(xù)到中午時分，然而不過兩個時辰的麈戰(zhàn)，卻成了幾個世紀前橫掃歐洲的蒙古鐵騎最后的挽歌。面對英法聯(lián)軍東、西、南三路的火力進攻，手持長矛、馬刀和弓箭等冷兵器的騎兵，一個個應聲落馬，但是依然“一步不退，勇敢堅持”，令人動容。在《一個赴華翻譯的日記》一書中，法國將領孟托邦(不久后被加封為“八里橋伯爵”)的隨行翻譯官埃里松選樣描述道：“在橋頭，站著一個特別高大的韃靼兵，高擎那面寫有黑字的杏黃大旗，不斷向各個方向示意。當大軍已經(jīng)在全面撤退，當戰(zhàn)場上以及精銳之師把守的橋頭橫尸遍地。這個韃靼兵依然屹立在那里，始終獨自一人，任憑子彈在他身邊嗖嗖穿過，炮彈在他四周隆隆轟鳴，他都巋然不動……”直到“那挺半個小時來似乎一直敬佩他的機槍突然響起，將他擊中，將他打到，將他消滅。而那面大旗飛走了，帶著他那只緊握著旗桿還在抽動著的胳膊消失了……”隨之灰飛煙滅的還有大清帝國的最后一道防線——這支守衛(wèi)京師的軍隊傷亡過半。
　　又一次戰(zhàn)敗的消息傳來，整個京城炸開了鍋，主戰(zhàn)派和主和派在清廷上鬧得不可開交，驚恐萬分的民眾則四處逃竄，試圖尋找藏身之地。北京城外，英法聯(lián)軍正唱著勝利之歌步步逼近。正如法國歷史學家巴贊庫爾所言，八里橋戰(zhàn)役正是“砍倒中華帝國這棵高傲雪松的最后一斧”，全線潰退的清軍“在逃遁中帶走了皇帝的最后希望”。從此，北京門戶洞開，而圓明園那清晰的輪廓宛如一幅史詩般的畫作正緩緩在西方列強眼前展開。
　　
　　北京!北京!
　　
　　1856年，八里橋戰(zhàn)役的前四年，也是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16年，對自己和自己統(tǒng)治的這個國家面臨的危險毫無意識的清王朝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面臨著英國堅船利炮的挑戰(zhàn)，而且這一次英國還有一個同伴——法國。這年10月，在一連串談判失敗之后，力圖謀求更多在華權(quán)益的英國終于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借口——廣東水師緝捕中國商船“亞羅”號上涉嫌犯罪的中國水手，英方立即借口該船曾在香港注冊，將此事“上升”為“國際爭端”。與此同時，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正為偷偷潛入廣西的馬賴神甫被捕伏法而大動肝火。于是，兩國聯(lián)軍分別在新上任的兩位駐華使節(jié)——英國的額爾金勛爵和法國的葛羅男爵率領下，于1857年12月8日不費吹灰之力地占領了廣州，兩廣總督葉名琛被俘，并押往加爾各答，最終客死異鄉(xiāng)。
　　表面保持中立的俄國海軍上將普提雅廷一針見血地向英法聯(lián)軍建言：攻打廣東無濟于事，就算拿下廣東，中國皇帝也不會讓步，惟一的辦法就是奪取天津，直逼北京。很快，英法戰(zhàn)船一路北上，攻陷大沽炮臺，輕取天津。1858年6月26日和27日，無可抵抗的清廷分別與英、法國簽訂屈辱的《天津條約》，心滿意足的聯(lián)軍從天津撤離。在這個條約中，除了“慣例”的割地和賠償條款外，令成豐皇帝尤為不滿的是：允許外國公使常駐京師。茍延殘喘的清王朝，至此仍在以“天朝上國”的眼光看待業(yè)已發(fā)生巨變的世界，而這個爭議也一直貫穿于清廷和英法聯(lián)軍此后打打談談的較量之中。
　　在武力脅迫下，清廷最后讓步，同意聯(lián)軍進京換約，但是清政府指定的進京路線——英法軍艦只?？吭诒碧粮浇０?，而后取陸路進京——遭到了英國毫不猶豫的拒絕，英國認為這是以前進貢國朝貢的路線。而英法選定的路線也因途經(jīng)大沽炮臺這個要塞而被清政府反對——況且清廷當然對外國軍隊進京感到不是滋味。1859年6月，英法聯(lián)軍強行打開白河通道，直奔天津，也許在他們看來，這次行動不過是個形式而已。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軍進攻廣州未果后，北上封鎖白河最終迫使清政府屈服，即為有名的“白河投書”。但是這一次，大沽守軍果斷向強行過河的聯(lián)軍艦隊開火，擊毀四艘炮艦，致使聯(lián)軍數(shù)百人傷亡，三年來一直咄拙逼人的英法聯(lián)軍撤退至上海。
　　大沽慘敗極大地刺激了這兩個驕傲的歐洲大國，甚至被一些西方人士認為，這才是1860年英法“遠征”中國的導火索。英國再次派出已“榮”歸故里的額爾金，帶領由印度士兵組成的11000人軍隊開赴中國，額爾金還竭力向拿破侖三世舉薦昔日的伙伴葛羅男爵。1860年8月聯(lián)軍再度北上，登陸北塘，進占大沽，并于當月26日占領天津，撼動京師。
　　極度焦慮的咸豐又一次在戰(zhàn)與和之間徘徊。9月，咸豐派怡親王到通州與聯(lián)軍談判。但節(jié)節(jié)勝利的額爾企提出了更高的求和條件，包括進軍通州六英里之內(nèi)，在張家灣南邊5000米處駐軍，以及護送使節(jié)進京的兵力增至1000人。新協(xié)議無疑使咸豐震怒，它不僅允許大量的外國軍隊進入北京，而且還允許使節(jié)面見皇帝親遞國書——即使在《北京條約》簽字之后。身在熱河的咸豐仍對此事耿耿于懷。9月18日，就在雙方再次僵持不下之際，清兵擒獲英國代表巴夏禮等一行人，并押送至北京的監(jiān)獄里。在此后的談判中，所謂的人質(zhì)問題成了一個不可忽略的變量，甚至是英法聯(lián)軍提出更大權(quán)益的借口。
　　八里橋失利后。部分清廷官員奏請成豐從圓明園移駕紫蘩城，以便守衛(wèi)京城并防止士氣潰散。但是，親臨戰(zhàn)場的僧格林沁堅決建議皇帝避走熱河。9月22日，即八里橋戰(zhàn)役的第二天清晨，在祭拜列祖列宗之后，咸豐帶領皇族成員、滿洲貴族、官員和太監(jiān)等大批侍從，倉皇辭廟，從長春園韻東門離開圓明園，其弟恭親主則留在北京求和。
　　但是，清廷的乞和并沒有阻止聯(lián)軍進城的步伐，因為就像聯(lián)軍叫囂的那樣，“遠征的全部魅力，都因一個神奇字眼而起——北京”，“不去北京，簡直是不可想象”!
　　
　　火燒圓明園
　　
　　“連續(xù)兩個整天，濃煙形成的黑云一直漂浮在昔日繁華富麗之鄉(xiāng)的上空。西北方向吹來的輕鳳，將這濃密的黑云刮到我們的營地上空，繼而推進到整個北京城。盡管都城與圓明園相距甚遠，但濃煙帶來大量熾熱的余燼，一浪接一浪地涌來，落在大街小巷，無聲地述說和揭露皇家宮苑所遭受的毀滅與懲罰。在這兩天里，營地和圓明園之間，日光被天空的濃云所籠罩，仿佛一場持久的日食一般，周圍的地區(qū)也是一篇昏暗?！?br/>　　對于150年前那場至今仍銘刻在中國人心中的大劫，在場的英國中校昊士禮這樣記載到：“當我們第一次走進這些園林時，它們使我們想起童話故事中所描寫的仙境。而10月19日我們從這里離開，身后留下了一片空曠荒涼的土地，到處都是無法形容的瓦礫?！痹S多中國人也目睹了這場大火，陳寶箴，這位日后的維新派骨干，在北京一家茶樓看到騰起的濃煙時，失聲痛哭。但實際上，就在額爾金昂首闊步開進圓明園的那一刻，這個皇家園林便已經(jīng)命懸一線了。
　　1860年10月6日，在八里橋駐扎近半個月的聯(lián)軍向圓明園開進，當晚7時許，法國軍隊首先抵達圓明園，“迷路”的英國軍隊于第二天清晨在園內(nèi)與法軍會合。至此，多名傳教士曾不吝溢美之詞贊嘆的圓明園，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虎視眈眈的侵略者面前。吳士禮寫道：“那些軍官和士兵似乎陷入暫時性的瘋狂，他們的身心只專注—件事，就是搶劫，搶劫!”幾天功夫，貪婪的聯(lián)軍便將圓明園和鄰近的宮苑洗劫一空。
　　雖然法國人和英國人一直在為誰先動手而相互指控。但聯(lián)軍很快意識到圓明園作為砝碼的價值。在攻城威脅下，因圓明園被搶掠而嚇破膽的清廷徹底屈服了，10月13日聯(lián)軍易如反掌地占領戰(zhàn)略位置險要的安定門，將早已亂成一團的京師置于股掌之中。其實，按照巴贊庫爾的說法，憑借聯(lián)軍微弱的攻城能力以及有限的裝備和給養(yǎng)，很難在龐然大物般的城墻打開缺口。10月17日，額爾金就被釋放的俘虜在監(jiān)牢遭遇虐待一事，向清政府提出新的要求，不僅要求批準1858年的條約，還要分別額外賠償英國30萬兩、法國20萬兩白銀。除此之外，在給恭親王的照會中，額爾金說道：“圓明園所尚存的一切，那很可能就是一些英國人和法國人遭受極為殘酷折磨的地方，必須予以摧毀。”額爾金宣稱，這些要求必須在10月20日前得到首肯，10月22日必須支付賠償，10月23日必須換約，否則將重新開戰(zhàn)。
　　1860年10月18日，堅持認為“圓明園是皇帝偏愛的居住之地，摧毀它就等于打掉皇帝的尊嚴，也刺痛他的個人情感”的額爾金，沒有再等侯恭親王的回應，也沒有征得盟軍法國的同意，便下達了焚毀圓明園韻命令。伯納·布立賽在著作《1860：圓明園大劫難》中詳盡地描述了整個過程：萬里無云的晴空下，英軍指揮所就設在正大光明殿，一一指定了應予搗毀的建筑物，包括圓明園中所有的皇家宮殿、花園，以及今天頤和園萬壽山上的宮殿和花園，甚至更遠處玉泉山、香山上的佛塔。成群結(jié)隊的士兵們，分成小組，手持火把奔向各方……
　　正如額爾金所料，當圓明園毀于一旦的噩耗傳薊熱河時，年僅29歲的咸豐當場吐血。10月24日和25日，圓明園的火星尚未熄滅，清政府被迫分別與英國、法國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北京條約》。并互換了《天津條約》的批準書。持續(xù)了整整四年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就此落下帷幕。翌年7月，郁郁寡歡的咸豐在熱河駕崩。據(jù)說在臨終之前，成豐親自把同道堂(他在圓明甚最后一次進用晚膳的地方)印璽交給兩富和年幼的太子。
　　如今人們來到園明園遺址公園，已完全感受不到150年前那慘痛的經(jīng)歷。八里橋在人們的印象中，則是北京軌道交通八通線的一個車站，附近樓盤綿延，一片繁華。那座見證了戰(zhàn)火的古橋，其實一直靜靜地臥在成片的住宅小區(qū)之間，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它。而在北京通州張家灣，《世界知識》的記者曾多次聆聽外交官、將領和學者討論中國的國家利益和國家安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