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讀書這事件

　　中國話里，上學(xué)也叫讀書。今天我們所談的讀書只指課外閱讀。我覺得一個人的最佳讀書狀態(tài)大多產(chǎn)生在中年以后，但能不能取得這種狀態(tài)，則取決于青年時期的準備。
　　青年時期的讀書不能過于隨意，需要接受一些過來人的指點。我大概也能算作一個過來人，因此可以和同學(xué)們隨便談?wù)劇?br/>　　
　　盡早把閱讀當作一件人生大事
　　閱讀的最大理由是想擺脫平庸。
　　何謂平庸？平庸是一種被動而又功利的謀生態(tài)度。平庸者什么也不缺少，只是無感于外部世界的精彩，人類歷史的厚重，終極道義的神圣，生命涵義的豐富。而這一切光憑個人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是無法獲得的，因此，平庸的隊伍總是相當龐大。黃庭堅說過：“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澆灌，則塵俗生其間，照鏡覺面目可憎，對人亦語言無味?！边@就是平庸的寫照。
　　要擺脫平庸，就要“用古今澆灌”。只有書籍，能把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澆灌給你，能把一切高貴生命早已飄散的信號傳遞給你，能把無數(shù)的智慧和美好對比著愚昧和丑陋一起呈現(xiàn)給你。區(qū)區(qū)五尺之軀，短短幾十年光陰，居然能馳騁古今、經(jīng)天緯地，這種奇跡的產(chǎn)生，至少有一半要歸功于閱讀。
　　如此好事，如果等到成年后再來匆匆彌補就可惜了，最好在青年時就進入。早一天，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遲一天，就多一天平庸的困擾。
　　青年人稚嫩的目光常常產(chǎn)生偏差，誤以為是出身、財富、文憑、機運使有的人超乎一般，其實歷盡滄桑的成年人都知道，最重要的是自身生命的質(zhì)量。生命的質(zhì)量需要鍛鑄，閱讀是鍛鑄的重要一環(huán)。
　　
　　先找一些名著墊底
　　青年人的課外閱讀，是走向精神成熟的起點，所以先要做一點墊底的工作。
　　墊什么樣的底，就會建什么樣的樓。因此盡量要把底墊得結(jié)實一點，但生命有限，要尋找一種最省儉的墊底方式，那就是選讀名著。
　　有些青年人對名著有一種逆反心理，為了保持自由而故意避開，這是孩子氣的舉動。名著不管是不是夠格，總是時間和空間篩選的結(jié)果。一部似乎并不怎么樣的作品居然被時間和空間首肯，這本身就是一個極有文化深度的懸念，光憑這個懸念也值得去讀一讀。
　　更重要的是，名著因被很多人反復(fù)閱讀，已成為當代社會詞語的前提性素材，如果不了解名著，就會在文化溝通中產(chǎn)生嚴重障礙。
　　名著和其他作品在文化地位上是不平等的，它們好像軍事上的制高點，占領(lǐng)了它們，很大一片土地就不在話下了。對于名著不能平均施力，一段時間只能死啃一本，附帶著集中閱讀與它有關(guān)的書籍，務(wù)必把這個制高點完全占領(lǐng)。
　　這是個似慢實快的辦法。書桌上不要堆放多種類別的書，更不要擺出博覽群書的派頭，一目十行、一天一本。如果本本都是泛讀，到頭來就像狗熊掰玉米，滿地狼藉卻食不果腹。應(yīng)該反過來，氣定神閑地反復(fù)研讀，啃一本是一本，那么用不了多久，你的學(xué)問規(guī)模就影影綽綽地成型了。
　　很多大學(xué)者都為青年人列過“必讀書目”，但他們既要顧及各門學(xué)問的完整性，又要顧及青年人的多種層面和多種可能，總是把書目開得太長?！氨刈x書目”變成了“重要書目”，可能一輩子也讀不完。因此我們需要尋找更有針對性的書目。
　　青年學(xué)生不妨找自己信賴的師長作一些必讀書目方面的交談，交談中要把自己的興趣、欠缺和已讀過的名著告訴師長，以求獲得有效的指導(dǎo)。
　　
　　名著讀不下去也可以暫時放下
　　即便是一位熟悉的師長很有針對性地為我們開了份必讀書目，書目里的名著也有讀不下去的時候。
　　讀不下去就放下，不要硬讀。這就是課外閱讀的瀟灑之處。
　　再有針對性的書目也只考慮到了你接受的必要性，而無法考慮到你接受的可能性。所謂可能，不是指閱讀能力，而是指興奮系統(tǒng)，這是你的生命秘密，別人誰也不會清楚。
　　如果某個領(lǐng)域的幾部代表性名著都讀不下去，那就證明你與那個領(lǐng)域無緣，想開一點，整體放棄。也許幾年后突然讀得下去了，說明當初的無緣是短暫現(xiàn)象。但暫時現(xiàn)象也是真實的，不必硬來。
　　茫茫書海，真正與你有緣的只是一角。名著如林，真正屬于你的也只是幾十本。有不少名著屬于有緣無緣之間，那也不妨翻翻，因為知道的范圍總應(yīng)該大于熟悉的范圍，熟悉的范圍總應(yīng)該大于擁有的范圍。只要有時間，算不上名著的多種書籍也不妨瀏覽一下，那里也會有大量既能契合你、又能提高你的東西。名著是基礎(chǔ)，但不是封閉我們的城堡。
　　剛進大學(xué)的時候，有兩位年老的圖書館管理員告訴我，他們能從一年級學(xué)生的借書卡上預(yù)測這些學(xué)生的將來，幾乎百試不爽。毫無規(guī)律胡亂借書的很難有成就，窮幾年之力死啃一大堆名著的也不會有太大出息；借書卡上過于疏空的當然令人嘆息，借書卡上密密麻麻的也叫人搖頭。我講的這些道理，有不少是從他們那里討教來的。
　　
　　有一兩個文化偶像不是壞事
　　在選讀名著的過程中，總會遇到幾部名著最與你情投意合。你著迷了，不僅反復(fù)閱讀，而且還會尋找作者的其他著作，搜羅他們的傳記，成為他們的崇拜者。我的一位朋友說他一聽到辛棄疾的名字就會臉紅心跳，我在讀大學(xué)時對法國作家雨果也有類似的情景。這就是平常所說的偶像。
　　偶像的出現(xiàn)，是閱讀的一個嶄新階段的開始。能夠與一位文化名人魂魄與共，真是莫大的幸福。然而更深刻的問題在于，你為什么與他如此心心相??？不完全是由于他的學(xué)問、藝術(shù)和名聲，因為有很多比他學(xué)問更高、藝術(shù)更精、名聲更大的人物卻沒能在你心底產(chǎn)生這樣強烈的感應(yīng)。根本的理由也許是，你的生命與他的生命有某種同構(gòu)的關(guān)系，他是你精神血緣上的前輩姻親。暗暗地認下這門親，對你很有好處。
　　同構(gòu)不等于同級。他是萬眾矚目的文化名人，你是籍籍無名的青年學(xué)生，但他的存在，證明你所進入的生命系統(tǒng)的某些部分一旦升騰，會達到何等壯美的高度，于是你也就找到了一條通向崇高的纜繩。
　　有的同學(xué)把文化偶像的崇拜看作幼稚行為，即使偶爾心有所動也快速地自我熄滅，實在是坐失了很多良機。那些讀了一輩子書卻說不出最喜愛哪幾部著作、哪幾位作者的人，哪怕是學(xué)富五車的老學(xué)者，我也不敢恭維。在如此廣闊的文化天地中失去了仰望的興致，失去了親和的熱量，失去了趨附的動力，那還說得上什么？
　　
　　青年人應(yīng)立足于個人靜讀
　　青年人讀了書，喜歡互相討論?；ハ嘤懻撃軜?gòu)建起一種興趣場和信息場，單獨的感受流通起來了，而流通往往能夠增值。
　　但總地來說，閱讀是個人的事。字字句句都要由自己的心靈去感應(yīng)，很多最重要的感受無法訴諸言表，要你小心翼翼地梳理和維護。這一切，都有可能被熱鬧所毀損，更何況我們還是學(xué)生，即使有點膚淺的感受也不具備向外傳播的價值。在同學(xué)間高談闊論易生意氣，而一有意氣就會墜入片面，膚淺的變得更加膚淺。
　　就像看完一部感人至深的電影，一個善于吸收的觀眾，總喜歡獨自靜靜地走一會，慢慢體味一個個鏡頭、一句句臺詞，咀嚼著藝術(shù)家埋藏其間的良苦用心，不會像有些青年那樣，還沒有出電影院的門就熱烈談?wù)撻_來了。在很多情況下，青年人競爭式的談?wù)摵芸赡苁且环N耗散，面對越是精雅深致的作品越可能是這樣。
　　
　　讀書卡片不宜多做
　　讀書有一個經(jīng)常被傳授的方法，那就是做讀書卡片。讀到自己有興趣的觀點和資料，立即抄錄在卡片上，幾個月之后把一大堆卡片整理一番，分門別類地存放好，以后什么時候要用，只要抽出有關(guān)的一疊，就可以獲得一種有論有據(jù)、旁征博引的從容。
　　這種方法，對于專業(yè)研究、論文寫作是有用的，但不適合青年學(xué)生的課外閱讀。
　　從技術(shù)上說，課外閱讀的范圍較大，又不針對某個具體問題，卡片無從做起，即使做了也沒有太大用處。如果要摘錄雋語佳句，不如買一本現(xiàn)成的《名人名言錄》。
　　技術(shù)上的問題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做卡片的方法很可能以章句貯藏取代了整體感受，得不償失。一部好的作品是一個不可割裂的有機整體，即使擷取了它的眉眼，也失去了它的靈魂。
　　有人說，做卡片的原因是自己記憶力太差，讀過的書老也記不住，記不住等于白讀，留下幾張卡片也算是自我安慰。實際上，閱讀的記憶力有一種嚴格的選擇功能，書中真正觸動你的內(nèi)容，想丟也丟不掉，對此你要有更多的灑脫和自信。
　　我想大家都有過這樣的體會。在一定場合，由于某種需要，居然把多年前早就淡忘了的印象攪動起來了，使自己大吃一驚。蘇轍曾說：“早歲讀書無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翻譯成現(xiàn)代口語：早年讀書似乎沒有深刻理解的地方，在晚年審察事物時卻發(fā)揮了奇特的功效。這便是記憶的沉潛。
　　人類的大腦機能十分神奇，不要在乎表面上記不記得住，該記住的總會記住，該忘記的總會忘記，該失而復(fù)得的總會失而復(fù)得，輕輕松松讀下去就是了。
　　我不主張在課外閱讀中做很多卡片，卻贊成寫一些讀書筆記，概括全書的神采和脈絡(luò)，記述自己的理解和感受。這種讀書筆記，既在描述書，又在描述自己。每一篇都不要太長，以便對實時的感受進行提煉，把感受提煉成見識。
　　
　　有空到書店走走
　　我們的閱讀資源，主要來自圖書館。但我希望大家有空也到書店走走。書店是很有意思的文化前沿。當代人的精神勞作有什么走向？這些走向又被大眾接受到什么程度？解此疑惑的最好場所是書店。
　　嶄新的紙頁，鮮亮的封面，繁忙的銷售，處處讓你感受到書籍文明熱氣騰騰的創(chuàng)造狀態(tài)，而創(chuàng)造，總是給人一種愉悅的力量。這種力量對讀書人是一種滋養(yǎng)，使你在長久的靜讀深思之后舒展筋骨，渾身通暢。
　　你可以關(guān)注一下暢銷排行榜，判斷一下買書的人群，然后也準備為自己選幾本書。在書店選書與在圖書館選書有所不同，對于重要的書，你會反復(fù)考慮永久擁有的必要性，于是在書架前進行了一次短短的自我拷問。你也許會較少猶豫地購買幾本并不重要卻有趣可愛的新書，由此你對自己與書籍的奇異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某種疑問，這種疑問的每一個答案都讓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