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

　　1
　　
　　阿man的本名叫李瓊瑤，很纏綿的一個名字，但不像她。阿man的外貌不出眾，偏黑的皮膚，大得有些嚇人的金魚眼睛，還有短得像男孩的微卷頭發(fā)，外加她比一般女生開朗，李瓊瑤就被叫做“阿man”了。
　　阿man是初三那年才轉進重點班的。對于她的到來，班里的每一個人都不覺得驚訝。誰都知道，早在兩年前，一個普通班的女生在入學后的第一場大考中毫不費勁地打敗了重點班的一群書呆子：誰都知道，在接下來的每場考試中，阿man的名字總是閃亮地排在年級前三的位置。阿man的自我介紹我聽得不太清楚，而我清楚的是，阿man，這個成績好得要爆炸的女生，在初三那年成了我的同桌。
　　那天，阿man站在我面前，對我笑了笑，喊了一個名字：“簡蕓?！?br/>　　我拿起課桌上的作業(yè)本，指著上面的名字對阿man說：“我叫蔣楠，不是什么簡蕓?！?br/>　　阿man把臉湊到我的作業(yè)本前，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
　　“那為什么你平時都會跟我打招呼啊?”阿man一邊說一邊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整理書包。我歪著腦袋看了看她，覺得她說的方言聽起來有些別扭。
　　“那是因為你老跟我打招呼，我不好意思不理你?！蔽野炎鳂I(yè)本放回去，好奇地問她，“你是哪里人啊?”
　　阿man稍稍停了一下，隨后轉過頭笑著對我說：“我不是本地人。”
　　我縮了縮腦袋，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轉過頭不再問。
　　
　　2
　　
　　有時，阿man會跟我說起那個叫簡蕓的女生。
　　漸漸地，從阿man口中，我知道簡蕓是阿man的小學同學，跟阿man的關系很好。不過這樣的關系僅僅維持了兩年，因為簡蕓在三年級前的那個暑假，轉到另一所學校去了，沒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阿man總說簡蕓是一個很好的女生，但她從不說為什么。
　　木棉花凋落后，夏天便來了。
　　體育課上跑完800米，我和阿man偷偷跑到小賣部，一人買了一罐可樂，然后跑到操場旁邊的榕樹下休息。我扯下可樂罐上的拉環(huán)，二氧化碳氣體“嘭”地從細小的縫口沖出，順帶噴出的幾點咖啡色泡沫打在我的臉上，涼涼的。然后，我把剛從小賣部里拿來的吸管放進可樂罐里，咬扁了，再用力吸一口可樂。
　　“簡蕓也是這樣喝飲料的?！卑an瞇起眼睛，咬了咬嘴里的吸管。
　　“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簡蕓也是這樣，把吸管咬扁了再吸可樂?！卑an揚揚手里的可樂，又指指我的吸管說。
　　“噢，這樣啊。咬扁了可以慢慢喝，不會一下子就沒了?！蔽覔蠐项^，對阿man說。
　　煩人的蟬鳴穿過夏日熾熱的空氣，暖風拂過，樹枝搖曳出海浪的聲音。我低下頭，咬住吸管，竟有些傷感。
　　—很多時候，想減緩美好逝去的速度。喝一罐可樂，想慢慢喝完；聽一首歌，想慢慢聽完。
　　——而可樂喝完了可以再買，歌聽完了可以重新播放，可是，過去的日子呢?
　　——不能再回，永恒的，只是失去。
　　初三上學期的期末考，阿man又一次毫無懸念地拿了年級的第一名。領成績單的那天，我見到了阿man。她像平常那樣用手拍拍我的右肩膀，我習慣性地把臉轉向右邊，只看到地面上晃動的人影，接著阿man奸詐的笑聲便在我的左耳邊蕩漾開來。我摸摸腦袋，明白自己又中計了。
　　“天啊，蔣楠，我真該數(shù)數(shù)你到底有多少次中計啦。”阿man故意仰著腦袋，掰著手指一次兩次數(shù)了起來。我舉起手上的成績單敲阿man的腦袋時，才看見跟在阿man身后的一位長相憨厚的中年男人。“他是我爸?！卑an指了指男人對我說。男人馬上憨憨地笑了，眼角泛起幾條淺淺的細紋。
　　我們一起去了教室，里面有幾個平時老愛瞎折騰的男生正纏著班主任扯閑話。阿man的爸爸見到班主任緊張得直搓手，說：“老師，俺、俺是瑤瑤她爹?，幀幩@段兒時間怎樣兒?”聽到這里，那幾個男生竟大笑起來。男人“刷”地漲紅了臉，更加用力地搓手。
　　我知道，那時阿man的臉色一定不怎么好看，因為在笑聲爆發(fā)后，阿man跑出了教室。
　　“瑤瑤，瑤瑤，你去哪兒?”阿man的爸爸沖到教室門口，朝著阿man消失的方向大聲喊著她的名字。而此時，教室里再次爆發(fā)一陣哄笑。他看了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班主任，也看了看我，最后目光定格在那幫笑得人仰馬翻的男生身上。
　　我低下頭，突然希望自己是聾子、瞎子。
　　那年的寒假是我最難過的一個寒假，因為我對阿man有了愧疚。
　　
　　3
　　
　　開學那天，我特意早早地到了學校，而阿man遲遲沒有出現(xiàn)。
　　開學后的一個星期，阿man終于來了，是她爸爸送她來的。阿man苦著張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個憨厚的男人看見我時對我笑了笑，耍我們好好相處。我點頭答應。
　　那天，政教處的老師正好因為中考的事來了一趟教室。他問：“你們班里有沒有同學是外地戶籍的?”班里鴉雀無聲，只有阿man慢慢地舉起她的右手。老師記下名字便離開了。最后一排的一個男生突然陰陽怪氣地說：“俺……俺是瑤瑤她爹。”
　　全班在沉寂了一秒后，又是一陣哄笑。我回頭狠狠地瞪了那個男生一眼，可他沒有察覺。而坐在我身邊的阿man瞪圓了眼睛，上牙咬著下嘴唇，臉微微發(fā)紅，連呼吸也變得紊亂。我害怕得握緊了雙手。那個男生變本加厲地喊道：“瑤瑤!你去哪兒?瑤……”他還沒喊完，自己先笑趴在桌上。
　　阿man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課桌“啪”的一聲被掀倒在地上。阿man的眼睛睜得極大，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整張臉漲得通紅。我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阿man生氣地晃了晃身體，把我的手甩開了。我揪緊了心。眼淚從阿man眼角滑落，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一行光亮。
　　阿man在一片寂靜中走出教室。我趴在課桌上，也紅了眼眶。
　　那年，木棉花開得格外的早。阿man站在木棉樹下，背對著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阿man的頭發(fā)不再是許久以前那么短了。
　　阿mail說：“我非常討厭木棉花。”她說話的時候，看著頭頂開得正旺的木棉花。
　　我低著頭，踢著地面上一顆小石頭，說：“我也很討厭這些花?！?br/>　　阿man轉過頭看看我，不相信地笑著說：“你不會討厭它們，你屬于這個城市。簡蕓和我一樣，都受過木棉花的氣。所以我們都很討厭木棉花?！?br/>　　這是阿man最后一次講起簡蕓。
　　
　　4
　　
　　我忘了阿man是哪一天走的。我只記得，阿man走的那天，木棉花都落了。
　　記憶里的那個清晨，阿man拍拍我的左肩膀，我把臉轉向左邊。于是我又一次被阿man嘲笑了一番。阿man“吃吃”地笑著，我也“吃吃”地笑著，而當我看到她手上拿的那張白色單子后，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那是一張轉學申請書。
　　我慌張地拉著阿man的手，問她：“為什么要走?不是好好的嗎?”我拉住她的手，第一次覺得它是冰涼的，是粗糙的。阿man不說話，眼神黯淡。我急了，提高聲音問：“為什么呀?為什么要走啊?”教室里突然安靜下來，許多雙眼睛轉向阿man，其中有疑惑，有驚訝，也有期待。許許多多的期待。
　　阿man低下頭，啞著嗓子說：“我是外地戶籍，不能在這兒參加中考。”說完，阿man就聽見有人喊她，是她爸爸。
　　“瑤瑤，章兒蓋好了，咱們走吧?！币琅f是那樣憨厚的笑。
　　阿man笑著，對我揮了揮手，對這個城市揮了揮手。我的眼睛濕潤了，眼前一片模糊，可我應該祝賀她的，她不必再用別扭的方言與人對話了。
　　阿man跟著她爸爸從教室里走了出去。我愣了許久，然后在同學議論聲中猛然驚醒，跑到樓下，看著阿man漸行漸遠。
　　那天的語文課上，老師說，木棉花是廣州的市花，花語是英雄之花。我把語文書立起來把臉擋住，然后躲在書后面嚶嚶地小聲哭泣。
　　阿man不知道，我對她和簡蕓有著無法驅散的負罪感。
　　阿man不會知道，在她走后的幾天，我也離開了這個城市。
　　阿man也不會知道，我離開的那天，手里拿著兩本戶籍，一本是多年前弄到的廣州戶籍，上面寫的名字是蔣楠，另一本是外省戶籍，上面寫的名字是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