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朱旦生的電話,告訴我今年是朱家璧伯伯誕辰100周年,云南省要開紀念會,同時要征集一點紀念文章。
朱家璧伯伯1933年畢業(yè)于黃埔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第八期。1938年參加八路軍。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干事,陜北公學教育干事,后被派回滇軍任營長、團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任解放軍滇桂黔邊區(qū)縱隊副司令員等職。
其實,就是不用寫文章,我也有太多的話想對朱伯伯說。一個唯物主義者,自然不相信什么來生和另一個世界之說,但每逢清明,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我爸爸媽媽會與朱伯伯、席媽媽在天堂相會嗎,我爸爸還會去朱伯伯家打秋風,提走他親手腌制的酸菜和油腐乳嗎,我爸爸還會抱著水煙筒與朱伯伯暢談和開懷大笑嗎。說真的,到現(xiàn)在,我依然會下意識地保持著一些從朱伯伯家?guī)淼纳盍晳T,比如說,每次到北京的“七彩云南”吃飯,總忘不了要上一盤炸蜂蛹,也會不由自主地懷念朱伯伯獨家制作的麂子干巴。
五歲孩童眼中的朱伯伯
我最早的記事,就是與朱伯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解放初期,朱伯伯任十四軍參謀長兼省公安廳長,我父親是個教書匠,在省農(nóng)業(yè)學校任校長,但他們卻是多年的老朋友。后來,聽老爸說,朱伯伯當年組織過一個藍球隊,打遍云貴川,朱伯伯是中鋒,我爸爸是后衛(wèi)。他駐軍盤溪,還把老爸請去當盤溪中學校長。
一天,朱伯伯來看老爸,約他到郊區(qū)打獵,四、五歲的我怯生生地看著這個一身黃綠色呢軍裝,胸前綴有中國人民解放軍胸章,特別高大威武的軍人。當然,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警衛(wèi)員背的帶皮套的手槍。一個永遠的兒時記憶是,第一次乘小車,我坐在朱伯伯和爸爸之間,路況又不好,我吐了,而且一下就吐到朱伯伯那十分神氣的黃綠呢軍裝上。哭是孩子的武器,記得我放聲大哭。朱伯伯給我一個大大的香蕉,讓我聞聞香蕉的香氣,說,越吐越要吃東西。我抱著大香蕉,竟然睡著了。
稍大一點,家里有本建國初期出版的《新知識大詞典》,在人物欄目中,看到姓朱的有三位:一是朱德總司令,二是解放戰(zhàn)爭時犧牲于東北戰(zhàn)場的四野炮縱司令朱瑞,第三位就是朱伯伯了,那時就稱他為朱家璧將軍。記得條目中說,在蔣介石下令要龍云、盧漢抓他這個龍云、盧漢的警衛(wèi)團長時,他避居緬甸,毀家紓難,購買槍枝,組織了第一支云南人民的反蔣武裝,在路南圭山,打響了第一槍。朱伯伯是我心中的大英雄。確實,云南的滇桂黔邊區(qū)縱隊,與廣東的東江縱隊、海南的瓊巖縱隊一樣,有力地配合了全國的解放戰(zhàn)爭。在云南,朱伯伯與海南的馮白駒、廣東的曾三、方方、東北的李兆麟等一樣,都是人民心中的大英雄。因為他們都在黨的領(lǐng)導下,開展了獨立的武裝斗爭。
后來,朱伯伯到軍事學院學習,分配到了南昌步校,記得他和席媽媽還給我們家寄來過在廬山拍的照片。《新知識大詞典》上談到朱伯伯的毀家紓難,我一直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一次跟父親在南屏電影院旁邊的福順居吃飯,老爸說,這條街叫曉東街,朱曉東曾是云南的大財主,上世紀20年代中期曾與盧漢同為云南王龍云手下的師長,還當過龍云的省財政廳廳長,他是朱伯伯的大爺,朱伯伯就是在他家長大的。爸爸還告訴我,朱伯伯早年信奉過無政府主義,又是黃埔8期生,出身于云南的名門望族,與龍云、盧漢有著深厚家庭淵源,但是他向往進步,向往革命。
1938年1月中旬,貴州著名愛國民主人士、八路軍高級參議周素園受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之邀到達昆明。周素園此行受毛澤東及八路軍總司令朱德所托,除向龍云宣傳共產(chǎn)黨的抗日主張,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外,還和一些進步青年如朱家璧等人進行了接觸。此時,龍云正在組建4個補充大隊,調(diào)朱家璧去當區(qū)隊長,他便乘調(diào)動空隙,化名“陶隱潛”,隱姓埋名,開了“小差”。通過周素園的介紹,朱家璧于1938年春帶著6名青年,離開昆明,歷經(jīng)艱辛,輾轉(zhuǎn)到達陜北革命根據(jù)地瓦窯堡。
朱家璧到了陜北后,組織安排他進入抗日軍政大學一大隊,在大隊長羅瑞卿、政委胡耀邦同志的領(lǐng)導下學習政治軍事。在抗大,朱家璧受到了系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和政治、軍事理論教育,并在革命隊伍中得到了鍛煉和提高,從一個具有進步思想的滇軍青年軍官,走上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朱家璧抗大畢業(yè)后又到中央組織部黨員訓練班繼續(xù)學習。他與當時在延安的一些云南人,如哲學家艾思奇、狂飆詩人柯仲平以及20年代入黨的老黨員劉林元等同志經(jīng)常在一起,交往甚深,獲益匪淺。
考慮到他在云南上層的社會關(guān)系,黨又把他派回云南,長期潛伏在龍云、盧漢身邊。1984年,老山作戰(zhàn)后,我調(diào)到北京國防大學任教,一次與老戰(zhàn)友現(xiàn)為沈陽軍區(qū)司令員的張又俠到秦基偉部長家,秦部長和唐賢美阿姨說到云南一些人和事,就曾說朱家璧參加革命,不是走投無路、生活所迫,完全是一種信仰和理想。朱伯伯遭遇車禍后,住在43醫(yī)院,秦部長、唐阿姨都很關(guān)心他,多次對他的搶救和治療做出批示。這次撞車,完全是因為惦記著當年打游擊時的貧困地區(qū)缺水問題,他才驅(qū)車前往邊疆。當年朱伯伯為追求光明,毀家紓難,毫無保留地獻身革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也依然是為邊疆人民謀利益而獻身。他的一生,始終閃耀著共產(chǎn)黨人的理想之光。
少年眼中的朱伯伯
再次見到朱伯伯,那是他從南昌步校調(diào)回云南之后,我已是一位少年了。我是個從小就沒有家的概念的人,從幼兒園、小學到初中,一直都是住校,父親工作忙,無暇照顧我,母親長期患病住院。我的淘氣是出了名的,雖然沒有上屋揭瓦,卻也鬧得四鄰不得安生。記得昆五中的彭校長曾經(jīng)找到父親告狀,你的兒子已經(jīng)引起全校老師的公憤,要求開除他。想想也是,期末考試居然不進考場,還在外面打籃球。我那時每天騎自行車,從大觀樓趕到拓東體育館少體校打乒乓球,學業(yè)是完完全全荒廢了。
學校待不下去了,父親讓我回到江蘇鎮(zhèn)江,母親的老家“避難”。一年后,我回到昆明,見到朱伯伯、席媽媽,這時的朱旦生、朱勉生,臂上都是三道紅杠杠的少先隊大隊長,而我呢,連個小組長、小隊長都沒干過。興許是因為我喜歡運動吧,朱伯伯、席媽媽卻特別喜歡我,我自此有了家,每到周末,就住到朱伯伯家去。朱伯伯那時兼著省國防體育運動委員會的主任,總帶著我去看球。他到炮4師組織云南省民兵訓練比武,也忘不了帶上我。可以說這對我后來的成長道路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朱伯伯似乎沒把我當成個孩子,我爸爸沒跟我有過正二八經(jīng)的談話,倒是朱伯伯,與我談歷史,談文學,甚至談理論。我還記得,一次讀報紙,上海有個副市長金仲華,朱伯伯就由這個人談到許多進步人士,談到這個人與宋慶齡和我們黨的關(guān)系。使我這個小小少年,有了對政治的興趣。正是在他那里,我開始了理論的啟蒙。小小少年,我已經(jīng)知道了艾思奇,閱讀了《大眾哲學》,原因是朱伯伯與艾思奇是很好的朋友。想不到50年后,我受云南省委宣傳部委托,擔任了《一代哲人艾思奇》電視文獻片的總撰稿。在擔任國防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所所長和負責全軍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研究中心期間,我收集了20多個版本的《大眾哲學》。我從艾思奇夫人王丹一那里,更多地了解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王丹一告訴我,她到昆明,不住賓館,住朱伯伯家。粉碎“四人幫”后首次舉辦了紀念艾思奇逝世20周年的活動,朱伯伯還專程從云南到北京參加了這個活動。恰巧,今年也是艾思奇誕辰100周年,我受邀請,參加了在京西賓館召開的紀念會。也正是在朱伯伯那里,我也知道了有個著名魯迅研究專家王仕箐,《資本論》研究專家吳傳啟,并看了他們送給朱伯伯的著作。他們都是朱伯伯的朋友。
1988年,朱伯伯到北京來,還帶我去看望了楚圖南,朱伯伯與楚老也是很好的朋友。后來,我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時,楚老還先后為我寫了兩幅字,一幅是“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一幅是“懷遠”。前一幅是集龔自珍句,當年梁啟超曾送冰心父親一幅對聯(lián),冰心十分珍愛,一直掛在家里,寫的就是這個聯(lián)句。朱伯伯的善于團結(jié)人是出了名的。記得少年時隨朱伯伯周末到體育館去,中午到昆明飯店吃飯,他常常要叫上龍澤匯等云南的愛國民主人士,他們有話都愿意對他講。一次在楚老那里聊天,90多歲的楚老從他正在看的一本小說《穆斯林的葬禮》談起,講到了云南的民族問題。楚老的老家原來在云南建水,后來因為杜文秀農(nóng)民起義,就遷到了文山。楚老說,云南20多個少數(shù)民族,又有歷史遺留的宗教問題,處理好這些問題,需要有很高的政策水平,中央讓朱家璧擔任省政協(xié)主席,讓他黃忠老將出山,這是知人善任、賦以重托。
朱伯伯那次來北京,還帶我去看望了宋任窮和鄭伯克,使我對云南地下黨的奮斗歷史,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因為我曾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的原因,有機會與老一輩革命家宋平有較多的接觸。我曾聽宋平同志談過,南方局在周總理領(lǐng)導下,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做的很好。云南的地下黨,就曾把昆明變成了民主的大本營?!耙欢弧睂W生運動對全國的民主運動有很大的影響。一方面,是國民黨反動派制造的白色恐怖,聞一多、李公仆在云南的被害,另一方面,是學生運動的如火如荼。大批的學生后來就走出校門投身革命,云南的地下黨和邊縱就團結(jié)了很多的知識分子。普朝柱、尹俊等后來云南的領(lǐng)導同志,應該就是這樣走上革命道路的。龍云、盧漢最后的起義,與云南地下黨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的成功是分不開的。
最近,我應鳳凰出版集團之約,正在編寫一套“記憶中的蘇聯(lián)叢書”。其中《記憶中的蘇聯(lián)文學》,我是以“老爸書架上的書”開頭的。其實這個書架上的書,也包括了朱伯伯、席媽媽書房里的書。朱伯伯雖是軍旅出身,但是酷愛文學。現(xiàn)在在我的書房里,還有一套4卷本的1957年第一版的精裝《靜靜的頓河》,扉頁上有朱伯伯的簽名。前兩年,在北京見到朱海寧,我說這套書你拿走吧,早該還你們家了。海寧說,我以朱家長子的名義,正式把這套書贈你,作個紀念。
我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父親畢業(yè)于南京金陵農(nóng)大,母親是西南聯(lián)大的流亡學生。初中三年級時,我從鎮(zhèn)江“避難”回到昆明第六中學,已是學習突出的尖子生了。那時我沉溺于非歐幾何體系中,初中時就已自學完全部的高中數(shù)學課程,開始對微積分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不想期末考試時,一次在體育館打乒乓球,卻被帶領(lǐng)十四軍體工隊前來昆明招運動員的軍首長看中,動員我參軍。我是獨子,當時還不滿16歲,熱血沸騰的我,決心要像朱伯伯他們那一代人當年考黃埔,赴延安一樣,用青春和熱血報效祖國。對我這樣的舉動,學校不同意可以理解,周圍親友也無人喝彩,唯有朱伯伯和我父親支持了我。記得朱伯伯與我進行了一次成人間的對話,他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下了決心,就必須堅持到底。但不要丟了學習,將來還可以考大學。
一個軍人眼中的朱伯伯
4年后,我從連隊調(diào)到了師機關(guān),當了見習干事,第一次回昆明探親。文化大革命的前夜,空氣是如此的熾熱,當時,昆明市正在組織疏通河道,朱伯伯和劉林元副省長在那里指揮。朱伯伯讓我跟他一塊去。我看到朱伯伯與劉林元心事重重,默默不語,也許他們已經(jīng)預感到,這場即將到來的動亂,會給中國帶來什么樣的災難。幾個月后,劉林元這位二十年代就已入黨的老革命,帶著對黨和國家深深的憂慮,告別了這個世界。
當時,每一個人,都是在心理十分矛盾的狀況下走過來的,我同樣也始終處于一種十分矛盾的狀況。
在十四軍,當我看到朱伯伯親自帶部隊制止武斗的時候,心里十分焦急。我憑著一種直覺,感到他最易受到傷害。當時省軍區(qū)的班子是一個非常團結(jié)的班子,黎錫福、張力雄、周學義、丁榮昌、王銀山、李明等都是爬過雪山、走過草地戰(zhàn)功顯赫的老紅軍,他們互相尊重,互相支持。住在朱伯伯家的日子里,我常??吹酵盹埡?,他們站在一起聊天,誰家有點什么好吃的,都會給別人家送一點去。他們是那樣的胸懷坦蕩,無拘無束。但那是朱伯伯嗎,作為一個軍人,我知道了,什么是“鐵肩擔道義”,什么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相信在朱伯伯的人生道路和軍旅生涯中,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次的選擇,但他選擇的始終只有一種:追求光明和正義。對一個把個人利益放在前頭的人,他可能會覺得后退一步天地寬,但對一個以身許國的軍人來說,他的選擇只能是義無反顧,寧為玉碎。
那天晚上,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我正在朱伯伯家。夜深了,大家默默無語。但對年幼的海寧、江江、南寧、小毛弟來說,興許他們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只能對旦生、勉生講,相信黨,相信歷史最終會是公正的。我含著眼淚離開了朱伯伯家。
粉碎“四人幫”,朱伯伯年事已高,但他卻青春煥發(fā),象年輕人一樣工作,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他擔任了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省政協(xié)主席,為平反冤假錯案,解決云南歷史上久未解決的各種遺留問題,促進民族團結(jié),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朱家璧到晚年,仍然以自己是抗大人、喝過延河水為榮,盡可能地參與一些相關(guān)工作,大力宣傳延安精神。他曾應邀參加所住干休所舉辦的五四青年節(jié)革命傳統(tǒng)座談會,以親身的感悟給青年們講革命傳統(tǒng),講延安精神。
我無論是在軍里擔任宣傳處長,還是在團里任政委,朱伯伯對我的工作都十分關(guān)心,特別是所在部隊多次參加保衛(wèi)祖國邊疆的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他都特別感興趣。邊疆作戰(zhàn)時,我正帶主攻部隊在前面,他還讓朱南寧到老山、南溫河來看我。在昆明看到朱伯伯,我知道他非常希望我能多跟他講講部隊的情況。他對我寫的《作戰(zhàn)歸來的思索》一書特別感興趣。
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沒能多用一點時間,陪陪朱伯伯。他們這一代革命家,每一個人,都是一本厚厚的書。張愛萍的兒子張勝,寫了一本“兩代軍人的對話”。我心里想,我本來是有機會多聽聽朱伯伯說的,以他們那樣極富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該是多么的五彩斑斕、絢麗多姿,甚至憾人心魄啊,但是我卻以一個忙的托詞,錯過了這樣的機會。我很想對朱伯伯說:我很后悔,后悔,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想對朱伯伯說,親愛的朱伯伯,云南人民不會忘記你!你為之奮斗的理想,一定會實現(xiàn)。永遠的朱伯伯!
?。ㄗ髡邽閲来髮W教授、少將、中央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與建設(shè)工程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