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南/口述
畢業(yè)于黃埔一期的黃維,34歲便成為國民黨王牌部隊整編第18軍軍長,可謂春風得意。豈料10年之后,他的人生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1948年底,身為第12兵團司令的黃維,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解放軍俘虜,繼而成為“戰(zhàn)犯黃維”,從而接受了漫長的27年改造。
淮海戰(zhàn)役,是父親作為軍人參加的最后一場戰(zhàn)役,也是他和我們一家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點。1948年夏天,父親接到命令,要他立即下山趕到武漢。與父親告別時,媽媽挺著個大肚子,肚子里是已經(jīng)9個月的我。
因此,父親沒有等到1個月后我的出生,我們父女第一次面對面,已是17年之后。
1965年,我正在讀高中二年級。有一天,我在上課,教導主任把我叫出來說:“你父親來了,住在錦江飯店,你去見一見他?!蔽也患偎妓鞯鼗卮穑骸安蝗ァ!钡珜W校和家里人都做我的工作,讓我意識到,這甚至是一個政治任務,我必須得去。
那一天,是姨夫帶我去的錦江飯店。看到父親時,我既沒有油然而生的親近感,也不是很害怕——之前在一些歷史資料上看到說,黃維在淮海戰(zhàn)役中準備施放毒氣,給人感覺就像殺人魔王??吹剿牡谝挥∠?,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當時父親還在改造期間,所以現(xiàn)場還有幾位穿著公安制服的陌生面孔在旁邊做記錄,我并不緊張,就是感覺有點怪。
我朝著他喊了聲“爸爸”,看得出,他非常高興。那一次是父親和一些戰(zhàn)犯被帶出來參觀,他們剛從杭州到上海。
那一年父親61歲,還很精神。雖然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見過,但很顯然他對我的所有情況都了解,他還問我以后想學什么,我能感覺得到他非常在意我。我后來才知道,早在上世紀50年代初,媽媽第一次去探視父親時,父親便讓媽媽把我的照片寄給他看看,媽媽特地帶我去照相館拍了一次照片。后來沈醉告訴我:“你爸爸在管理所里,一直把你的照片放在他的左兜里,像寶貝一樣珍藏著?!?/p>
也許因為我出身的特殊,父親似乎對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歉疚之情。高中畢業(yè)后,我到東北插隊,身體出了些狀況。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可以與家屬通信,媽媽把我的情況在信里很詳細地告訴他。父親后來把他在里面勞動得到的錢攢下來,大概有200多元,寄給媽媽,讓她給我看病用。我后來到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見到了負責父親的那位管理員,他說:“別人都是從外面往管理所里寄錢,你爸爸是從里面往外寄,我在這里管了這么多戰(zhàn)犯,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況?!?/p>
被俘虜那年,父親只有44歲,被關在北京功德林監(jiān)獄里?!拔母铩遍_始后,他們被轉(zhuǎn)到秦城監(jiān)獄。從1968年4月起,父親從北京秦城監(jiān)獄轉(zhuǎn)押到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對待父親,的確也花費了很多心思。父親對此深有體會,他甚至稱那里為“第二故鄉(xiāng)”。1985年11月,在他特赦10年后,已經(jīng)82歲的父親重訪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他沒有住賓館,而是特地要住當年關押的地方,這樣便在2號監(jiān)室住了一宿。
1975年,最后一批特赦名單里終于有了父親的名字。那一年是我記憶中最幸福的一年,我們的家第一次變得完整,但幸福太短暫了。
母親原名叫蔡維新,是杭州姑娘,“若曙”是父親給她取的名字。我的外公蔡仲初是當?shù)孛鳎赣H在北京陸軍大學特一班畢業(yè)后就去了南方,經(jīng)過杭州時,到外公家做客,認識了我的媽媽。
媽媽很少向外泄露她內(nèi)心的情感。那時候,她已經(jīng)去功德林監(jiān)獄看過父親,勸他聽政府的話,卻屢屢被父親拒絕。媽媽回來后很傷心,但這么多年就這么一直等著他,多少風浪、多少運動,組織、朋友都勸她離婚,但她根本就沒考慮過。
1959年特赦第一批戰(zhàn)犯,沒有爸爸。這對媽媽是個非常大的打擊,一直到1966年公布了6批特赦名單,都沒有父親的名字。媽媽一次次滿懷希望,又一次次跌入傷心失望的深淵。
1975年3月21日,父親與293名最后一批國民黨戰(zhàn)犯被特赦。去北京接父親之前,我記得媽媽曾經(jīng)長長舒了口氣,對我說:“你終于有爸爸了……”我那時有一種感覺,她好像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一件使命,要把我交給父親。
父親的特赦,也使我提前結(jié)束了在吉林的插隊生活。與父親的第二面,又隔了10年。之后再見到他,他頭發(fā)也白了,變成一個清瘦的老頭。
以父親為代表的11名首要戰(zhàn)犯由統(tǒng)戰(zhàn)部安排全國政協(xié)委員和文史專員等職務,特赦后第一個月,爸爸拿了200多塊錢的工資,其他人只有100多塊,他也很得意,把錢都給了媽媽。爸爸身體一直不是很好,他也一直以為自己會先走,他讓媽媽把其中的100塊錢存起來,對媽媽說:“我身體不好,說不在就不在了,這錢留著給你們備用。”
其實,爸爸出來后,媽媽的狀態(tài)并未減輕,相反,她的精神負擔更重了。爸爸每天出去上班時,媽媽在中午、晚上,都在他下班的時間提前到樓下等,稍微晚幾分鐘就受不了,覺得出了大事,幻聽更嚴重了,總覺得有人要把爸爸從她身邊帶走。那段時間媽媽一直在吃藥,那種藥的副作用非常大,她整天昏昏沉沉的。爸爸對媽媽的病不是很理解,而媽媽也很自責,經(jīng)常說自己拖累了一家人。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中午,沒有任何預兆。爸爸看到媽媽躺下,以為她睡著了,于是到隔壁書房里看了一會兒書。就這么一會兒時間,他再回來一看,發(fā)現(xiàn)媽媽已經(jīng)不見了。他樓上樓下地找,沒發(fā)現(xiàn),這時,有人告訴他說:“剛才有個老太太投河了。”爸爸并不會游泳,一著急,跟著跳進河里,幸虧經(jīng)過的一個學生下河救了他。
媽媽的離去,對爸爸打擊很大,他大病一場,母親的遺體告別會他也沒有辦法參加,只是躺在病床上傷心地掉眼淚。我們讓他題寫挽聯(lián),他上來就寫“難妻”,大家都覺得這樣不太好,勸他改過來,他最后也同意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終于把父親等回來之后,媽媽最終卻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關于淮海戰(zhàn)役,父親一生都只字不提。他經(jīng)常自嘲是“敗軍之將”,也許在他看來,這是軍人最大的恥辱。
父親的晚年也一直保持著軍人作風,作息時間一成不變,自己的被子疊得有棱有角,桌子上的書也撂得整整齊齊的。平時散步也像軍人走正步一樣,眼睛從不往兩邊看。一直到去世,他的腰都挺得筆直。
但是我深深體會到,在嚴肅甚至略顯刻板的外表下:父親卻有一顆善良而溫柔的心。兩岸關系松動以后,他和一些老戰(zhàn)友恢復了通信,我后來看到那些信,信里都飽含了對他們的感情;他還給戰(zhàn)死的舊部做墓地、寄撫恤金;還有很多境遇很不好的老部下找到父親,父親盡量給寫證明、寄錢寄糧票,盡一切所能幫助他們。
后來,父親又陸陸續(xù)續(xù)去了幾次香港,漸漸和臺灣那邊建立起聯(lián)系。1989年,他一直為去臺灣做準備,還計劃去看望陳誠的夫人譚祥,這邊的手續(xù)都辦完了,那邊也差不多都要辦下來了,他突然心臟病發(fā)作而去世。
父親生前的一個心愿,是國民黨的抗戰(zhàn)能得到承認,這其中包括他參加的淞滬會戰(zhàn)和武漢會戰(zhàn),但當時的政治氛圍顯然還達不到他的期望。2005年,國家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大會,國民黨正面戰(zhàn)場功績被第一次得到肯定,作為抗日將領的家屬,我還替父親領了一枚紀念勛章。后來,我特地把它帶到八寶山,對父親“念叨”了這件事。我想,他如果知道這一切,一定會非常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