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阮籍是魏晉名士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他們獨特的思想、迥異的行為和形象特征,使其成為了“魏晉名士”、“魏晉風度”、“魏晉風流”的代名詞。不論思想史還是文學史,常將稽阮并舉。這不僅因為二人生活年代相近,政治理想相通, 行為舉止相似,更主要的是他們二人都曾在自己設定的理想境界里掙扎過,只為尋找一塊能夠安頓被苦難世界放逐的心靈的棲息地。
雖然他們二人有著頗多相同相似的地方,但是當我試著放下內心的浮躁與不平,靜靜地走近這兩位魏晉名士的時候,我似乎隱約地感到,在他們二人悲劇生命的背后,潛藏著些許的不同。他們的家世出身不同、個人性情也不同,使得二人在司馬氏政權統(tǒng)治之下,有著相異的處世理念、反抗方式和人生結局。
首先,從家世出身來看,嵇康之父嵇昭,曾任曹魏督軍治書侍御史,早卒。其兄嵇喜,才華出眾,歷任揚州刺史、太仆、宗正等。嵇康本人則屬于曹操孫沛王曹林的女婿,為曹魏宗室的姻親。其官歷郎中,釋中散大夫,時人稱“嵇中散”??梢婏邓闶羌沂廊鍖W,儒學在思想塑造上是有一定的影響。然而透過其《聲無哀樂論》、《誡子書》等作品,我們不難看出,儒學對嵇康的影響側重于仁愛忠恕之道。而阮籍,其父是東漢大學者蔡邕的學生阮瑀,很明顯自幼受儒學熏陶。晉書記載阮籍少“有濟世志”, 并且《詠懷詩》中也有早年雄心壯志的表露。這就說明,阮籍是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立身行事的準則,向往步入仕途成就功名??梢娀钔苋鍖W之影響,但是他們的側重點是不同的,這就決定了他們在面對司馬氏政權的統(tǒng)治之下,嵇康能擁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灑脫與豁達,出于對司馬氏倡導奉行的虛偽禮教的深惡痛絕,公然宣稱“越名教而任自然”。而阮籍因為有著功名濟世的志向,在面對司馬氏政權的高壓下,只能本著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選擇委曲求全,忍辱含垢將放其放達的人生浸泡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之中的道路。
再者,稽阮個人性情本來就相異。嵇康自稱“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其為人的落拓不羈可見一斑。的確,嵇康一生行為放縱,胸襟坦蕩,具有非常清正剛毅的個性,就連《文心雕龍》也有“嵇志清峻”的記載。正是嵇康的這種清正不阿的個性,成就了他的偉大,也釀成了他的悲劇。在司馬氏的強權下,竹林七賢中其他六人都先后入仕為官,唯獨嵇康寧折不彎,成為反抗司馬氏淫威的一面旗幟。然而,浪漫的文人畢竟對付不了擁有強權的統(tǒng)治者,嵇康最終慘死于司馬氏的屠刀之下。而相比之下,阮籍其人就有所不同?!稌x書?卷四十九》載,“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彪m然稽阮都有落拓不羈的一面,但是嵇康的性格中剛直外放的成分居多,而阮籍則是內隱宏放較多,而宏放與內隱并存本來注定就是一個矛盾體。所以當他們遭遇現(xiàn)實的時候,嵇康的性格從內到位,至始至終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所體現(xiàn)?!八麉拹菏送?,傲視世俗,追求一種自由自在,閑適愉悅,與自然相親,心與道冥的理想人生?!盵1]可以說嵇康是做到了表里如一。相反阮籍則不然,所謂性格決定命運,他矛盾的性格讓其始終在人生道路上掙扎著,煎熬著。他反對司馬氏政權,性格中有著落拓不羈和嫉惡如仇的一面,但是為了在險惡的政局中實現(xiàn)自己功名不朽的志向,他只好謹慎行事,凡涉及政局和人物的時候,選擇緘口不言,只因為他把政治看得太高貴了。雖然他在“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了,但是他面對的卻是終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正如其《詠懷詩》所寫,字字皆是血淚的傾訴與苦悶的宣泄。
多數(shù)人對稽阮二者的態(tài)度不一,似乎高揚嵇康的較多,認為他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自己的人生哲學,而阮籍則較嵇康要遜色,少幾分激憤與果敢。其實在我看來,稽阮二人盡管張揚在外的是道家自然、恬淡無為的旗子,而他們內心深處蘊藏的則是對儒家倫理道德的尊崇和皈依。他們在竭盡全力捍衛(wèi)自己的人生哲學,維護真正的名教,只是他們選擇了不同的斗爭方式,更為不幸的是他們想要堅守儒家思想的一些基本原則,“可是現(xiàn)實政治卻血腥地強奸了這些原則,使得忠義、正值在流氓政治中變得一文不值?!盵2]最能說明這一點的莫過于二人留給后世的的詩文創(chuàng)作。
在《嵇康集校注》里,我們不僅可以感受到他追求莊子式精神之自由的執(zhí)著,而且也可以看到他在這種精神自由的基礎上所期望達到的逍遙之境,那是一種優(yōu)游容與,了無牽掛的人間境界。如果認為嵇康是把莊子哲學詩化的第一人,那么還有點欠妥,因為在阮籍那里同樣可以看到莊子式的理想世界,更確切地說稽康是以現(xiàn)實人生踐行了莊子式的理想人生境界,是屬于一種顯性的反抗;而阮籍是以文學藝術詮釋了莊子式的逍遙之境,則屬于一種隱性的反抗,其《大人先生傳》可謂是最典型的自我形象與真實心境的表征。尤其在這個“學術與政治之間不僅已經(jīng)泯除界限,而變化為一種糾纏不已的利害情結,內化為一種士人生存的危疑處境”[3]的時代,阮籍的魄力和膽識也是值得稱謂的。就象他的《詠懷詩》,第二十九首“應龍沈冀州。妖女不得眠。肆侈陵世俗。豈云永厥年?!?,就是諷刺魏明帝時郭后毛后妒寵相殺事。第三十首“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也是借古諷今,揭露當權者的荒淫和奸詐。而其它詩中亦有對司馬氏政權的激烈的鄙視與譏刺。然而在這一首又一首的譏刺詩中,流出的也恰是作者對時代與命運的控訴。所以劉宋時代的顏延之就認為:“阮籍在晉文代常慮禍患,故發(fā)此詠?!碧迫死钌圃凇段倪x》卷二十之《詠懷詩注》中也說:“嗣宗身世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差。”,實可謂肯綮之見。
其實,細研文本,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阮籍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并未摒棄其內心對儒家思想的根深蒂固的信仰,他的批判也好,譏刺也罷,或是自己精神苦痛的流露,都是在試圖調合自己的心性與時局的矛盾,更進一步的說也是在調和所謂的名教與自然的矛盾。他對時局的體會與鄙棄較之其他人(除嵇康外)更深,尤其在作為一個與曹魏集團無任何瓜葛的局外人,他能有如此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是相當?shù)碾y能可貴了。而嵇康對司馬氏政權的貶斥卻并不能排除他作為曹魏宗室姻親欲維護曹魏利益的嫌疑。這樣看來,嵇康的憤世嫉俗和放誕違俗多少帶有幾分自利與被動的成分,而阮籍的指斥時政,忤逆時俗則多少帶有幾分的自覺性。我想在這一點上阮籍也應該得到稱賞。
宗白華先生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也許從整體看來確實是這樣。但是當我們剖開這一時間整體,走近生活于這個時段的魏晉易代之際,我們恐怕就不能灑脫地如此言說。因為在那些自由、解放、智慧與熱情的面紗之下,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大危機,即權力系統(tǒng)對于文化價值系統(tǒng)的陰謀利用,導致的思想困境。”[4],是稽阮這樣兩個生命個體苦難靈魂的吶喊與扭曲人格的呻吟。
注釋
[1]羅宗強 :《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 2006年6月, 第35頁。
[2]胡曉明《詩與文化心靈》中華書局 2006年12月 第107頁
[3]同上,第101頁。
[4]陸靜卿 李磊 :論嵇康、阮籍政治思想的轉變,《閩江學院學報》,2004年6月 (第25卷),第3期
[1]蒙思明 《魏晉南北朝的社會》 [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1月
[2]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M]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籍出版社
[3]羅宗強 《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M]中華書局 2006年6月
[4]胡曉明 《詩與文化心靈》[M]中華書局2006年12月
[5]陳明 稽阮的人生哲學與人生道路[J]求索學刊 1990(6)
[6]陸靜卿 李 磊 論嵇康、阮籍政治思想的轉變 [J]閩江學院學報 2004年6月 第25卷 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