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湖日報》編輯 唐玉霞
冷雨
《蕪湖日報》編輯 唐玉霞
聽聽那冷雨。它在窗外,它在窗外如同一個固執(zhí)的旅人,一聲接著一聲,一聲緊過一聲,敲你的窗戶,敲你的神經(jīng),敲你記憶里每一根弦。告訴它,這是間空宅,告訴它如今這里是蛛網(wǎng)的舞臺,是螻蟻的樂園,是蚊蚋的天堂,可是,每一滴雨都是無家可歸的游魂,每一滴雨都是你前世的情人,每一滴雨都是你今生無處逃避的孽緣。在雨夜,又冷又餓的雨夜,懷抱積年的苦楚與刻骨的怨恨,伸出嶙峋手掌,要抓住那條不系之舟,抓住你的臂膀,它要過河,過往生的河。
可是,此一生,縱一葦之所如,誰能渡你?
很多年前,如果不是風(fēng)濕的關(guān)節(jié)在每個下雨的日子叩響我痛神經(jīng),如果不是記憶冰冷的沿著脊梁攀緣而上,我想我一定已經(jīng)忘記,我一定愿意忘記,記憶里還汪著那些刺骨寒冷的冬夜與捶心孤寂的雨夕,一間潮濕的房間,我抱著熱水袋,讀余光中,讀李賀,讀納蘭性德。讀《聽聽那冷雨》,讀《飲水詞》,讀他們的詩,讀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鹨约盎鸬拿婢吆蟮拿恳坏斡辍?/p>
在每一句詩的激情里取暖,在每一滴雨的激情里冷卻。
激情是個多么好的東西,可以將千滴萬滴,千千萬萬滴冷雨串成珠,串成瓔珞,串成霞帔,串成文成章成詩,成心血的錦繡??梢詫⑶啻喝紵梢欢錈熁ǎ幢M全力的綻放;可以將落在生命中的冰雪,還有冷雨輕易融化,流成江南瀉成江湖,江南的江湖江湖的江南。
雨,冷冷的落,落在屋頂。魚鱗瓦上彈起傅聰奏響馬思聰羯鼓的悲鳴與廣陵的絕唱。嵇康在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中,撕裂冷衫割斷知音。然后,歷史開始下雨,歷史被下成了一個披發(fā)盲目的雨季。雨,冷雨,淅淅瀝瀝,綿綿瀟瀟,嘈嘈切切,尋尋覓覓,冷冷清清,落在心頭,落在季節(jié)的臉上,落在時間的傘上。而當(dāng),激情比青春更早的撤退,比愛情更迅速的冷卻,比生命更蒼涼的轉(zhuǎn)身,比夢想更徹底的背叛我們,鬼雨灑空草,這冰冷的皮囊哪里經(jīng)得起一陣又一陣?yán)溆陙硪粚佑忠粚拥脻B透,濕透,冷透。
這么多場冷雨,像又臭又長的電視劇,像又蒼白又寒心的婚姻,落,無休止落在生命的這個春天。想起很多年前,流行過的一首詩:第一次放飛,就遇到下雨。雨,冷雨,總是在每一次放飛的晨曦里沉沉落下。沒有被雨水沉重過的翅膀,永遠(yuǎn)不知道藍(lán)天與太陽晴脆的滋味??墒潜挥晁驖竦某岚?,還有沒有親近藍(lán)天與太陽的機會。有時候,我們比春天更快的放棄了自己。
放棄,是這個初春,不斷的陰冷潮濕里不斷浮現(xiàn)出的念頭吧?
冷雨敲窗。敲在時間的鍵盤上,敲在生命的樂章里。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凄涼。
真的。也許是雨水的原因,也許是溫度的原因,也許只是一次季節(jié)性感冒。令人消沉。據(jù)說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精神病患者。在《非誠勿擾》里,馮遠(yuǎn)征對葛優(yōu)說: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是的,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個同性戀,據(jù)說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同性戀者。就是說你的身體里都有這顆種子,無非是有的種子生命力旺盛,有的種子先天性羸弱,但是再羸弱的種子如果溫度太合適水分太合適氧氣太合適,都是可能發(fā)芽的。終朝浸淫在冷雨的料峭里,大概是抑郁最合適的溫床。
商略黃昏雨,可是這雨終朝不息,如同愁腸百結(jié)千結(jié)萬劫不復(fù)。聽聽那冷雨。林妹妹寫道:冷雨敲窗被未溫。真的是又冷又濕的被?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這個孱弱的抑郁癥患者哪里能夠扛得起一個又一個愁煞人的雨亂燈昏,人飄零。聽聽那冷雨,李賀說,南山一何碧,鬼雨撒空草。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帝胄的黃昏,早衰的心靈,早熟的思想,又濕又重,壓向他纖細(xì)支離病骨,壓得他即使嘔出心血,目光也不能穿過雨云上的天空喘口氣來。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也許那凄冷的細(xì)雨只要再下一日,就足以埋葬我。納蘭容若說,他的薄得一觸就碎的靈魂甚至連一縷春風(fēng)也不能承受,更不要說冷雨,連日的冷雨。
可是我們不是李賀不是納蘭不是林妹妹,我們的生命,我們強韌的枝條,在冷雨中爆出青芽。聽聽那冷雨,我們一起聽聽那冷雨。當(dāng)雨水把莽莽大地,染成秧青色;當(dāng)雨水把浮動的紅塵,洗成黑白默片。一半是濕黏黏的苔蘚一半是滂沱的流年。明日驚蟄,接著清明,接著谷雨,雨季來了,雨季過去,雨季不再來,但是,日子,密密麻麻的日子,是一場更大更持久的豪雨,沖刷著生命中的塵埃,和塵埃般的生命。
所有該被清洗的。
欄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