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洪新
2009年是文學翻譯的大悲之年。7月,英國大翻譯家大衛(wèi)·霍克斯病逝,11月23日,我國文學翻譯界巨擘楊憲益先生仙逝。中國翻譯協(xié)會在2009年9月17日,將“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授予楊憲益,認為“他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譯文準確、生動、典雅,從先秦文學到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跨度之大、數(shù)量之多、質量之高、影響之深,中國翻譯界無人能企及”。這個評語是中肯的。
楊憲益于1915年1月10日出生在天津的一個望族家中。他父親是當時天津中國銀行的行長,也是天津最富有的資本家。楊先生在他的英文自傳White Tiger(《白虎星照命》,大陸譯本《漏船載酒憶當年》)中說道,他母親生他之前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白虎躍入懷中,算命先生說這既是吉兆又是兇兆:這孩子長大后將會成就輝煌的事業(yè),但他不會有同胞兄弟,他的出生還會危及他父親的健康。果然,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且他5歲時父親就病逝了。經歷坎坷人生之后,他以白虎星自嘲,頗有幾分命運之緣。
他的一生富有戲劇性。盡管他父親在他年幼時去世,但給家里留下了巨額財產。由于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家人怕他遭綁架,所以在12歲前他不許出門上學。家里為他專門請了私塾先生,塾師教他學習儒家經典和重要的中國古代作品,并寫舊體詩。當時新文化運動方興未艾,在“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下,許多新式學校對儒學典籍與古文不那么重視,楊家為了兒子的安全,卻讓他得以飽讀舊學經典,打下了堅實的國文基礎。他十二三歲時,在生母的堅持下,終于進了英國教會辦的天津新學書院。這所學校師資力量強大,校長哈特博士是劍橋大學畢業(yè)的。楊憲益先上了一年預科,然后在此讀了6年。該校的大部分課程都采用英國課本、由英國人講授。由于基礎好、天賦高,他似乎沒費多大力氣就名列前茅。與此同時家里還為他請了一位家教,教他英文與數(shù)學。不料那位女教師馮太太戀上了這位比她小十二三歲的少爺學生。家里為了阻止這段不正常的戀情,決定提早送他出國。這個階段,他還雜覽了大量中西名作,從英文版的司各特、華茲華斯、雪萊、拜倫、格林兄弟、大仲馬、安徒生、王爾德、儒勒·凡爾納、斯蒂文生、朱賽貝·馬志尼等人的作品,到中國的老子、莊子、墨子、列子以及當時流行的黃遵憲的詩、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文。每個星期天,這位楊家少爺都要帶著妹妹與仆人,浩浩蕩蕩上街買書。他功底扎實的中西學問,是練了童子功的。
到英國后,他便發(fā)奮學習拉丁文和希臘文,因為他決心考進英國最好的大學牛津大學。經過5個月的刻苦補習,他居然通過了牛津大學的希臘文和拉丁文筆試。可主考官在面試時發(fā)現(xiàn),他5個月竟然通過了英國人通常需要準備七八年才能通過的考試,他不敢相信這位亞洲青年的本領,認為他僅是僥幸考過的,故以名額有限為由讓他推遲一年才正式入學。
當年他乘船來英國,途經日本、美國和加拿大,那趟旅行讓這位關在家里養(yǎng)大的少爺大開眼界。從1935年夏天到1936年春天這段時間,即他推遲上牛津大學的這段時間,他又趁機游歷了歐洲和地中海沿岸的名勝古跡。這次游歷更增長了他的見識。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與游覽總是相得益彰,是人生寶貴的財富,青年時期有這兩者的完美結合將會受用終生,而這些楊憲益在意氣風發(fā)的年輕時代就享有了。
楊憲益在牛津當然讀了許多好書,但他也不是整天泡圖書館的書蟲。他興趣廣泛,大學期間積極參加各種活動。牛津的學術思想滋養(yǎng)了他熱愛正義與自由的精神,當時日本入侵中國,他熱心參加抗日宣傳活動,組織中國學會擴大影響來打敗日本學會在倫敦的影響,還辦《抗日時報》與《再生》,為抗日宣傳寫劇本《平型關》《紫漠黃昏》。他在自傳中寫道:“從1937年夏末到1938年初春,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抗日宣傳工作上。我當然沒有時間準備榮譽學位的初試。當時我對從事學術工作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我知道回到中國我不會有機會過平靜的書齋生活。我是中國人,我知道自己必須回去為中國效力。如果我放棄中國國籍,留在國外,我將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十分羞恥?!?/p>
楊憲益在牛津還結識了一大批品學兼優(yōu)的中外師友,如他與他的英文導師愛得蒙德·布倫頓成為好友,他們經常在一起邊喝酒邊談學問。布倫頓鼓勵他對詩歌的愛好。此時他已經讀了許多英國詩,在讀英國詩的過程中,他想到將中國著名的長詩《離騷》譯成英文。他在自傳中說:“我用英國的英雄偶句體形式來譯《離騷》,出于興趣我模仿了德萊頓的風格,對此我自己很得意。這是我第一次把中國古典文學翻譯成英文。后來在新中國成立后的50年代初,我的這部譯作在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了?!睏顟椧鎸@部譯作很看重,這是他的第一部重要譯作,也是他向他的老師布倫頓和西方世界展示中國文化的重要成果。新中國成立后,有一次周恩來總理陪同毛澤東主席接見楊憲益,周總理介紹說楊憲益是一位翻譯家,已經把《離騷》譯成英文。毛主席與他握手說:“你覺得《離騷》能夠翻譯嗎?”“主席,諒必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從這里可以看出楊憲益的翻譯主張,他一生譯過的文學作品有幾十種之多,其中有詩歌、散文和小說,還有歷史名作。
楊憲益在牛津最重要的收獲莫過于愛情。他在自傳中提到,在埃及的金字塔旅游時,有位占卜師預測,不久的將來有位美麗的英國女孩等待他,他們將會有異乎尋常的經歷。果然,經朋友介紹,他認識了一位名叫格萊迪斯·瑪格麗特·泰勒的美麗英國女孩。相識后他們深深愛上了,此后她有了一個中國名字戴乃迭。他們從牛津畢業(yè)后,這位姑娘跟著楊憲益回到中國,并與他結婚生子,飽經各種困苦,甚至在“文革”時坐牢。楊憲益的翻譯成果大多是與她合作而成,這段中西合璧的傳奇婚姻也成就了中外翻譯史上的傳奇佳話。他們有60年忠貞不渝的愛情。戴乃迭在1999年11月去世,楊憲益寫下滿懷深情的悼亡詩:“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結發(fā)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p>
1994年末,楊憲益給自己撰寫了一副挽聯(lián):“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無恥?!辈⒏缴献约旱淖⒔猓捍耸墙曜宰炻?lián),然近百年過渡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大抵如是,此亦時運使然,不足為怪也。故陶詩云:“天運茍如此,且盡杯中物?!边@是他對自己的謙虛評語,也是飽經滄桑之后對世事的嘲弄。然而縱觀他的一生,無論世事多么艱難,命運對他多么不公,他始終保持著對祖國的熱愛以及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在牛津做學生時,為抗日宣傳出錢出力;從牛津畢業(yè)后,國內正值抗戰(zhàn),他已與戴乃迭戀愛,本可以申請留英,后來又收到哈佛大學來信要他到哈佛做助教,還可以繼續(xù)他的古典學術研究,可他還是回絕了,毅然帶著他的英國愛人,穿越德軍封鎖線以及日軍檢查,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中國;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的教育部部長要他一家人跟他乘坐同一班飛機走,但他拒絕了;在抗美援朝時期,他一家傾其所有為國家買飛機,為了湊足4萬元,竟然將戴乃迭結婚時的戒指等婚飾都賣了;即便他與戴乃迭在“文革”期間受冤枉被關進監(jiān)獄4年,兒子受牽連精神失常自殺,他也沒有因此對國家失去信心。他的好友、著名詩人邵燕祥說:“楊憲益的學問融入了他全部的教養(yǎng),他平時待人從不疾言厲色。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有風骨。他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獲得了精神、風骨、節(jié)操;浸潤西方文化多年,他得到了自由、平等、創(chuàng)造的真諦?!?/p>
(李璇摘自《文景》2010年第4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