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愛可以不問過去

李荷西

1

東風到度假村的第20天。遇見了楊思真。那個下午。東風穿著保安服在度假村巡視，路過假山，看見赤著腳的楊思真在沖洗假山水池。她穿著保潔服，褲腿挽到膝蓋處，白皙的腳踝和小腿細長優(yōu)美。

她的嘴唇。眼睛。發(fā)梢都是濕漉漉的?？瓷先ゾ拖褚欢浜怂畾獾鸟R蹄蓮。

水管從她的手里不慎脫落。蹦躥。東風連忙跑去幫忙，把自己也淋了個精濕，抬頭再看楊思真，一雙小鹿似的眼睛，全是羞怯。

她堅持要幫他把衣服洗了。她說：實在是對不起。

看年紀，她大概20歲的樣子，這樣的臉。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卻來做大媽們才青睞的保潔工作，東風有些想不通。也許她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第二天，干凈的帶著肥皂清香和熨燙痕跡的衣服回到東風的手里。東風說那我請你吃飯吧。權當謝謝你。

東風發(fā)現(xiàn)，楊思真即使在吃飯的時候也是怯怯的。不怎么抬頭，甚至只吃面前最近的那盤菜。也許她只是想保護自己，但那樣子卻更加惹人憐愛。

東風想講笑話緩和氣氛，卻又有點害怕驚擾了她的安靜。

吃完飯，他送她回度假村宿舍。9月的桂花香氣溢在鼻尖，風那樣暖，夜那樣靜謐，內(nèi)心對愛的渴望蠢蠢欲動。

東風問楊思真：你，有男朋友么?

楊思真搖搖頭。

東風竊喜那我可以么?

楊思真說：我還不想找呢。

東風的心一下泄氣了，沒有再說話。

誰會喜歡一個小保安呢，東風想，誰會?

2

東風曾經(jīng)也是有著美好未來的大好青年。16歲那年，放學回家，遇上同班同學和別人打群架。喊他加入，他遞了一塊磚頭。就是那塊磚頭，打死了人。

人生的很多際遇就是如此奇妙，如果那天他沒有偷懶不打掃衛(wèi)生提前走，或者走了另一條路，那現(xiàn)在的陳東風應該是一名穿著白大褂，帶著聽診器的小醫(yī)生吧。誰會知道你的下一秒會遇見什么呢々比如現(xiàn)在東風坐在監(jiān)控室里百無聊賴地看著度假村里各個角落的片段畫面，卻被告知有人找他。

楊思真站在樹蔭下，斑駁的光圈映著她的臉?；秀庇置利?。那樣一個女人，不屬于自己，東風想著，有點心疼。

楊思真說：晚上我們?nèi)コ陨轿黠溩影桑艺也坏娇梢砸黄鹑サ娜恕?/p>

據(jù)說喜歡吃醋的女孩，皮膚都很好。楊思真的碟子里全是醋。那樣好的皮膚，會被什么樣的手撫慰呢?東風想著，心里又是一酸。

但是，他想對她好，得不到也沒什么。她能幸福。他就高興。

后來。他喜歡通過監(jiān)控器觀察她。他發(fā)現(xiàn)她喜歡。用左手挽起頭發(fā)，她每天都把她負責的客房2樓的每個房間打掃一遍。在212室待的時間最長。再后來，他很容易異到了她衣物箱的鑰匙，有了那把鑰匙。他便經(jīng)常往她的柜子里放一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瓜子話梅。帶水鉆的頭飾，甚至還攢錢買了一部手機給她。有時他也從她的衣物箱里帶走一些什么，她的落發(fā)，毛巾，半塊香皂。

他喜歡看她打開衣物箱時的反應。他通過監(jiān)控錄像看到她狐疑地舉著一整瓶新的沙宣洗發(fā)乳發(fā)呆，或者翻箱倒柜地把東西全部清理出來找那條被他帶走的舊毛巾。

他想，她也許會猜出來是他。也許猜不出來，管它呢。

3

那天下了班，楊思真在等他。她舉著兩張電影票說那是收拾客房時找到的，打電話給客人，人家不要了。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看々

他們坐度假村的大巴到市里，又坐公交。東風坐在楊思真的左邊，她坐在窗邊，一直看著窗外。他們很少交談，東風有些緊張，當楊思真突然轉(zhuǎn)過臉來對他說你給我買的沙宣很好用時，他簡直慌促得說不出話來。

電影演的是什么，東風根本不記得。他們坐在情侶卡座里，他聽見她微徼的喘息，吞咽口水的聲音，用手撫弄頭發(fā)，卻不敢看她。直到她主動拉過他的手，用柔軟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寫字，一遍又一遍地讓他猜，猜到最后是你那么喜歡我嗎?

他們在人群里接吻，吻了許久，當電影落幕觀眾散席時，燈光照亮了他們彼此紅潤害羞的臉。

走出電影院，東風的心和身體都膨脹得像一把拉滿的弓，他拉住楊思真對她說想要。

她有片刻的猶疑，但很快還是與他一起翻滾在Hotell68的大床上。

那個晚上，東風要了楊思真很多次，他受不了她躺在他的身邊而不要她。受不了聽見她夜鶯一般的呢喃聲而不要她+受不了想到也許以后耍不到她了而不要她。所以一整夜，他在她的身體里，想死在她懷里。

天亮了，他幫她穿衣服。讓她躺著，像無法行動的小嬰兒那樣，幫她一件一件地穿戴整齊，又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注視著她的眼睛問她：你愿意嫁給我么?

她笑了，先是淺笑，又是大笑，最后連眼淚也笑了出來，她一邊笑一邊反問他：你開什么玩笑?

4

東風不會再開玩笑，但他們保持著關系，偶爾一起吃飯，一起過夜。東風迷戀楊思真夜鶯一般的呢哺，有一次他甚至偷偷地錄下來，在沒有她卻思念滿溢的夜晚，獨自享聽。

同事們都知道他們的關系，每次她來找他，被喊話時總說你老婆來了。

他去找她，又有人喊你老公找你。

東風想，也許在環(huán)境和時間的作用下，楊思真會改變主意，和他結婚。小保安和小保潔結婚，真是天經(jīng)地義，皆大歡喜。可是，不知為什么，總有那么一絲不安時時來擾。

果然，那個下午，在監(jiān)控錄像里，東風看見了楊思真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客房走廊里交談。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他們說了很長時間，最后他們一起進了房間。一分一秒過去，楊思真在男人的房間里足足待了有兩個小時。

他們在干什么，打掃的話5分鐘已足夠。

東風感覺到腦部的血管漸漸變得狹窄擁擠，他無法呼吸，無法專注，甚至聽不見主管的問話。他跑出去到客房下面等著，等著楊思真出來卻又害怕看見了她自己失控。

她柔軟的雙手，豐潤的身體，夜鶯一樣的呢喃，急促的喘息……

5

謠言是無形的匕首，置人于死地卻看不見。

客服部那邊先傳出來的吧，說楊思真以前做過小姐，有一個客人來度假村，認出她來了。漸漸地，謠言像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越大越離譜，傳到東風的耳朵里是，楊思真做過10年的小姐，功夫了得，據(jù)說還很不便宜，一次二百，一晚上五百。

把這話說給東風聽的那個小保安被揍破了耳朵，血流了一身。很多人拉東風，卻發(fā)現(xiàn)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最后，他甩下人群走了，踉蹌地沒有回頭。

楊思真她做沒做過小姐又怎樣呢?她都沒有答應嫁給他。他們這兩條線，碰觸了那么片刻，又向更遙遠的方向延伸，如此而已。人們總會遇見一些人，然后毫不猶豫地離開。

有很長一段時間，東風沒有去找過楊思真。但他還是可以在監(jiān)控錄像里看到她。她瘦了一些，在212客房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還有那么一兩次，他見到那個與楊思真糾纏過的男人，開著一輛馬自達，下來在樓下站一會兒，又離開。

最后一次楊思真來找東風，是懇求他幫她一個忙，如果他有能力，把監(jiān)控器關掉10分鐘，就10分鐘。

東風問她要干什么。

她說，以后我告訴你。

東風沉默著沒說話，她又說我答應嫁給你，你能幫我這個忙么?

這次換東風笑了，先是冷笑，又是大笑，最后捂住臉，也流了眼淚，他拒絕了她。

6

那個晚上，還是出了事。2樓的212室發(fā)生了火災，里面所有的東西全部燒毀一空。值班室里，東風在看監(jiān)控錄像，看到楊思真走進212室又出來，片刻，火像蛇一樣兇猛地從屋內(nèi)吐出有毒的信子。

東風刪去了那段視頻，然后去找楊思真，問她還愿意嫁給他／L?

他們一起走出度假村，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館，一路上，他們都手拉著手。他們做愛，在床上抵死纏綿，無論怎樣，他都環(huán)抱著她，給她最安全的依靠。他想，也許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做愛了，度假村的人或者警察很快就會找過來，告他們一個是縱火罪，一個是從犯。

他們愛著，愛著，眼淚、汗水和體液皺濕了床單。

后來，他們抱著說話。

東風說你知道么々我曾經(jīng)是殺人從犯。

楊思真說：原來你也劣跡斑斑。

他們毫不保留地說著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隱瞞。楊思真17歲那年高中畢業(yè)，高考后的一天去PUB玩，被人下了迷藥，迷奸。她醒來的時候，獨自躺在寬大潔白又含了血漬的床上，她的下身疼得厲害，恐懼讓她嚎啕大哭。她記得那房間里的一切，甚至永遠無法忘卻那個房間，就是度假村2樓客房的212室。

后來，她懷孕了，打掉了孩子，失了學業(yè)，和一群小混混在一起做墮落天使。但酒精、性愛甚至愛情都無法讓她從212室的陰霾里走出，所以糾結了那么多年，她又回到了度假村，做保潔，每天打掃212室，希望把與自己有關的那一段過去從那房間里清除?？墒遣恍?，她依然無法走出，所以，她就一把火燒了它。

燒得好!東風說。

我沒有做過小姐，楊思真說，你相信么?那個來找我的中年男人是我父親。

東風說，我相信。

7

212室的失火事件被定性為電線老化失火，保險公司負責賠償，東風與楊思真從度假村辭職離開。

他們都是人生有過細微偏差的人，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F(xiàn)在再去考醫(yī)生也許太晚，東風覺得其實做寵物醫(yī)生也不錯。老板娘楊思真每天洗寵物籠子，依然喜歡赤著腳，用水管沖，洗得自己渾身濕漉漉的，像一朵含著水氣的馬蹄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