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塊舊傷疤

肖紅亮

意外的電話

鄭大強是一位福將，他打過小鬼子，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身經百戰(zhàn)。然而，被戰(zhàn)友們稱為福將的他，內心深處卻有一塊疤，每到人生的關鍵時候，這塊傷疤便被人揭開，給鄭大強一次次帶來傷痛與侮辱，鄭大強知道這其中有著說不清的事兒，他也就不愿意向人提起；

離休后，有時間了，他決定“治愈”這塊傷疤，洗刷掉幾十年來背負的傷痛與屈辱?？蓭啄陙硭芰巳珖鄠€省，走訪了一百多個部隊干休所，事情卻沒半點眉目。

這天早上，鄭大強接到一個電話，是老戰(zhàn)友大李打來的，大李在電話中說：“老連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當年與你一塊兒跳車的黑子和小王還活著呀!”

鄭大強激動得大聲叫起來：“什么……活著?他們真還活著?”

“是啊，活著呢，黑子比你大幾歲，現在有八十好幾了，還很健康，小王年齡和你差不多，身體應該也沒問題……”

鄭大強急不可耐地打斷大李的話：“是嗎，真是太好了。他們在哪兒?我要去找他們，立馬就去!”

“哎，老連長，別急嘛，聽說黑子住在新疆，小王卻在黑龍江。”大李嘆了口氣說，“我說，這事還得按程序來，我向軍區(qū)首長報告后，軍區(qū)組織部已經派人前往黑龍江和新疆了，他們肯定會從兩位老戰(zhàn)友那里了解到相關情況，相信你的那段歷史，很快就會有結論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等待好消息吧?！?/p>

“好，好……”放下電話后，鄭大強激動極了，他想，這事兒多虧了大李，怎么也該感謝一下才對，他忽然想起，大李喜歡收藏古董，昨天他路過古玩街時，看見有個店里擺了好多瓷器，那里面應該有古董吧。鄭大強決定去那里看看，他慌慌忙忙套上外衣出門了。

意外的事故

鄭大強到了古玩街，急切地走進一間瓷器店，說實話，他對那些古董一竅不通。他看見門口的那個青花瓷花瓶很像是古董，于是準備到跟前去認真看看。就在他離花瓶一步之遙的時候，那個仕女花瓶居然搖搖晃晃，“啪”的一聲，落在鄭大強腳邊，摔了個稀爛。

聽到響聲，門前一個男人奔過來大聲問：“怎么回事?怎么這樣不小心呢!”鄭大強抬頭見在問自己，忙說：“不是我……”

那男人怪怪地看著他，說：“四周什么人也沒有，不是你，還能有誰?”

眼見周圍根本沒別的人，鄭大強知道道這事沒辦法解釋，好在他今天興改很好，他不想為這事壞了好心情，于是他對老板說：“小伙子，雖然這不是我打爛的，但爛在我腳邊了，我也該為此事負責，說吧，多少錢，我賠。”

店老板一聽他如此慷慨，馬上就和顏悅色起來：“其實那花瓶也不貴，你給500塊錢算了!”

“什么?一個花瓶就要500塊錢，你不是訛我吧?”

老板聽了像吃了火藥，嚷嚷起來：“訛你?老人家，實話告訴你，幸好那只是個仿制品，如果是古董的話，就是5萬、50萬都是有可能的……”

鄭大強忙舉起雙手說：“好了，別說了，我這就給你拿錢?！闭f完，他就去掏口袋，掏來掏去，他愣住了，自己身上一元錢也沒有，剛才走得急，他順手抓了件晨練的衣服就出了門。

見他這樣，店老板一臉不信任地瞅著他。鄭大強平生最怕別人不信任的目光，于是他說：“不管多少錢，我都會賠你的，只是我現在身上沒帶錢，我馬上跑步回去給你拿!”

店老板聽鄭大強這樣說，有些不高興了：“你還會來?給我送錢來?你把我當成三歲小孩了!”

鄭大強心里也十分懊惱，明明想著買個禮物感謝大李，怎么就沒摸摸兜里有沒有錢呢!他和和氣氣地說：“我一定會把錢送來的，我原來是軍分區(qū)的領導，不會騙你的，要不我叫司機開車給你送過來，最多半個小時。”

聽到這里，店老板突然“哈哈”一笑，說：“你是領導?你要是領導的話，我肯定就是司令了!現在這年頭，冒充領導的人多的是!”

這時候已經圍過來很多人，鄭大強覺得又氣又窩囊，說話的聲音也就大起來：“我一會兒就把錢給你送來，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店老板雖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但看老人真生了氣，樣子還很兇，說話的口氣也軟了不少：“大爺，你把我的花瓶碰砸了，我還錯了?幸好那也只是一個仿制品，算我倒霉，錢我不要了，你該上哪上哪去吧?！?/p>

聽到這里，鄭大強更生氣了：“你的意思是，寧可不要那500元錢，也不愿意相信我說的話?”

店老板說：“我請你走人，你還要咋的，再說，我憑啥相信你?”

鄭大強氣得渾身發(fā)起抖來，就在這時，從人群中擠出一個老人，一邊從身上掏出幾張百元紙幣遞過去，一邊對店老板訓斥道：“你這個年輕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們的老司令呢?”

這回輪到店老板傻眼了，那個老人一生氣，拉著鄭大強離開了瓷器店。

這位幫鄭大強給錢的老人姓劉，離休前是軍分區(qū)醫(yī)院的副院長，是鄭大強多年的老部下。回家的路上，鄭大強不停地給劉院長介紹花瓶摔爛的經過，他憤憤地說：“一個花瓶不就幾百元錢的東西，可是，那小伙子咋就不信我的話呢?這不是錢的事，而是關系到我的信譽問題、人格問題、尊嚴問題、做人的……”剛剛說到這，后面的話噎在喉管里了，只見他身子突然一顫，昏倒在地。劉院長趕緊打了醫(yī)院急救電話，把鄭大強送到不遠的軍分區(qū)醫(yī)院搶救。

診斷結果很快出來了，鄭大強患的是腦溢血。醫(yī)生看看昏迷的鄭大強，低聲對鄭大強的老伴說：“他的年齡太大，又有高血壓，手術已經不能解決問題了，準備后事吧。”

意外的結局

腦內的溢血雖然止住了，但鄭大強仍昏迷不醒。整整一周過去了，他老伴悲傷地對圍在病床前的兒女們說：“你爸爸就是個倔脾氣，我知道，他一定在等那個消息，不等到還他清白的那一天，他是不會咽下最后一口氣的?！?/p>

兒女一聽老太太的話，十分詫異，問：“難道我爸爸受過什么不白之冤嗎?怎么從沒聽他說起過?”

“你們的爸爸自尊心強，他怎么會對你們說起那說不明白的事兒?”聽了這話，兒女們更好奇了，一個勁兒要讓老太太講講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老太太講起了往事：

那是1944年秋天。鄭大強帶的連隊突然遭遇了日本鬼子的主力部隊，由于雙方力量懸殊太大，他的連隊很快就被敵人打散了，他與五個戰(zhàn)友不幸成了日本鬼子的俘虜。日本鬼子將他們捆起來，扔進一節(jié)悶罐車廂，準備送到山西南部的煤礦去挖煤。

火車里面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突然，鄭大強發(fā)現火車頂上有一線亮光，原來那是個被木板釘住的天窗。r也對身邊的戰(zhàn)士黑子說：“想法把我手上的繩子解開，我們就能逃生了?！?/p>

黑子拼足全身力氣，替他解開繩子，鄭大強又替戰(zhàn)友們一一解開繩孟，并對他們說：“同志們，我們搭成人梯，扳掉天窗上的木板，爬到火車頂上，再想辦法逆生，我們絕不能去給日本鬼子當苦力?！睉?zhàn)友們說：“你是連長，我們都

聽你的。”

，

到了晚上，他們想盡辦法，終于通過天窗爬到火車頂上，可是，火車速度太快，再加上四周漆黑一片，戰(zhàn)士們有點害怕了，沒有人敢往下跳。鄭大強對大家說：“同志們，這是我們逃出鬼子魔掌的唯一機會，我首先呆帶頭往下跳，你們一個個跟著來，如果摔死了，等于在戰(zhàn)場上光榮了，就算光榮了也比給鬼子當苦力強。如果命大死不了，我們就回部隊繼續(xù)殺鬼子!”說完，鄭大強眼睛一閉，帶頭從車頂上跳了下去。

鄭大強跳下后，頭撞在一棵樹枝上，當場就昏了過去。等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忍著劇痛，在鐵道兩邊查找，找了一兩里地，也沒有發(fā)現其他戰(zhàn)友的蹤跡。他想，也許他們已經安全地逃生了，自己得盡快找到部隊才行，但處在敵占區(qū)，要找部隊并不容易，再說部隊正與日本鬼子打游擊，沒有固定的住地與營房，根本不好找。鄭大強清楚地記得，他整整用了二十一天時間，才找到隊伍。

當部隊的首長看見他時，不由得吃了一驚，說：“你怎么回來了，還以為你們全部犧牲了!咋的，就你一個人?”鄭大強說：“還有四個戰(zhàn)友，難道他們還沒回來?”

首長皺著眉說：“沒有!”

“怎么搞的?”鄭大強也想不明白，就把事情的經過向首長作了匯報，首長聽完后沒有吭聲。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鄭大強知道這次的事并不簡單。

就在他回部隊的第二天早上，一位副團長給他拿了一些錢，讓他進城去給部隊買些急需藥品。因為縣城是敵占區(qū)，想在那里買到藥并順利地帶出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不過，鄭大強費了一番周折，總算在第三天下午買回了所需藥品，可是，當他回到部隊駐地時，卻發(fā)現人去樓空，隊伍不知去向。

他以為部隊遇上了緊急情況轉移了，決定繼續(xù)找部隊。走了一個多小時后，身后突然出現了兩個戰(zhàn)士。他忽然明白了：因為自己有二十多天說不清楚、沒人能證明的經歷，組織上正在對他進行考驗。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知道部隊的紀律，所以他二話沒說，心悅誠服地接受了考驗。

本以為此事了結了，鄭大強卻沒料到，這事成了他永遠沒法說清楚能歷史問題，整整影響了他一生。

老太太講完后，兒女們問道：“同是，如今又怎么能還他的清白呢?”

老太太張嘴剛要說話，就見門外進來了三四個人，其中一位是大李只聽他說：“老連長啊，我們來遲了，不過，你的清白終于得到證實了!”

另外三人是軍區(qū)組織部的軍官，他們齊刷刷地給昏迷的鄭大強敬了個軍禮，講述了新疆的黑子和黑龍江的小王所做的證明。

據兩位老人回憶：那天晚上，當他們從天窗爬到火車頂上時，一個個都嚇傻了眼，只覺得那火車快得連人都站不穩(wěn)，像是在飛。當鄭大強跳下去后，另兩名戰(zhàn)士也跟著跳了下去。由于害怕，黑子和小王兩人是手拉著手跳的，也許不該死，他們跳進了一個半人澡的小水溝里，居然毫發(fā)未傷。他們找部隊沒找著，一個月后才遇到另一支隊伍。那時正是抗日戰(zhàn)爭的關鍵時期，所有部隊都歡迎一切有志于抗日的人士，而被日本鬼子俘虜的那一段，他們沒對別人說過，也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

講完找證人的經過，一位軍官沖昏迷的鄭大強說：“老司令，堅強一點，爭取再次渡過這個考驗吧，您的兩位老戰(zhàn)友還說等春暖花開時，要來看您呢!”

讓人想不到的是，一直昏迷的鄭大強，這時居然有了反應，只見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來，眼角有淚花慢慢地溢了出來……當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時，臉上留下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