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希林 侍奉不自由而成熟

孟依依

“癌癥的影響果然是很大的。但是，到了這一年，不僅得了癌癥，還得了各種各樣的病，變得不方便，腰重了，眼睛昏花了。但是，人類就這樣侍奉著自己的不自由，逐漸成熟。我想即使年輕也有很多不自由的事情。那不只是自己，有時是別人，有時是自己的孩子。不要想辦法解決這種不自由，而是在不自由的狀態(tài)下尋找樂趣”

演員樹木希林演過許多回死亡。

有時候在伊豆的山里，有時候在東京的廢屋中，有時候在療養(yǎng)院，躺著，閉上眼睛就不再回來了。但都是在家里，就像2018年9月15日的那次死亡。

一個月前，樹木希林在朋友家的樓梯摔倒導(dǎo)致左大腿骨折住院，原定出席的《大直播！日本盂蘭盆》只好推掉，在現(xiàn)場連線時她對電話這頭說：“就咔嚓一下骨折了呢?！痹碌祝滞袇⒓踊顒拥呐霰灸狙藕霂ヒ粡埉?，是她的簡筆自畫像，旁邊寫著一行字：“以一條細(xì)線好不容易維系著，聲音完全出不來，死皮賴臉傷腦筋的婆婆?！边@是樹木希林生前人們最后一次聽聞有關(guān)她的消息。

9月14日，依照樹木希林的意愿，她的女兒陪同她出院回家，15日凌晨，她在自己家中辭世，享年75歲。

2009年，樹木希林因《步履不?！帆@得了第51屆日本電影藍絲帶獎最佳女配角。她把當(dāng)時作為獎品的鋼筆送給了年輕監(jiān)督伏原健之，這位年輕監(jiān)督后來用這支鋼筆寫了四封信給一雙老人，敲開了為他們拍攝人生最后階段紀(jì)錄片的門，取名《人生果實》，而紀(jì)錄片的旁白恰好邀請到樹木希林。

一年前紀(jì)錄片上映，像是念自己人生的結(jié)尾一樣，樹木希林在開頭念道：風(fēng)吹枯葉落，落葉生肥土，肥土豐香果。孜孜不倦，不緊不慢。

樹木希林辭世后，與她合作六次的導(dǎo)演是枝裕和在悼念詞中寫道：“在今年3月的時候，我被告知希林女士的癌細(xì)胞已轉(zhuǎn)移至骨，面對我們這些工作人員的沉默，希林女士反而寬慰起我們，同時她似乎很快就開始準(zhǔn)備起了自己的身后事?！?/p>

“在一起去電影節(jié)以及《小偷家族》公開首日的見面活動時，她冷靜地控制著體內(nèi)殘存的能量，竭盡全力去完成一名演員的工作，那種姿態(tài)令人尊敬。希林女士在身體變?nèi)鹾?，也不時會給人以一種‘以初次體驗這副身板為趣的感覺，厲害之余，也兼具著輕松的一面，我在她身上仿佛看到神性?！?h3>1

還沒到20歲的樹木希林也經(jīng)歷過一次骨折，那次骨折使她錯過了正在準(zhǔn)備的藥劑師考試，也因此沒有去參加女高畢業(yè)典禮和謝師會。很快，周圍的朋友們開始了工作或繼續(xù)學(xué)習(xí)，樹木希林形容那是沒有夢想的時代，她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什么，“我覺得自己被世人遺忘了?！?/p>

出生于戰(zhàn)爭年代末期的神田區(qū)，樹木希林的父親被征兵，母親開著一家咖啡店。留在她記憶里的是青梅街道的百貨商店街，在一望無際的板棚里，她度過了童年，“總是沒有朋友，一個人玩，不喜歡上幼兒園，不擅長體育，幾乎不和別人說話。”

樹木希林最終選擇了文學(xué)座——日本從戰(zhàn)前保留下的歷史最長的劇團，出于想要“融入社會”前去應(yīng)募，并以悠木千帆的藝名出道。6年后離開劇團參演電視劇，在《到時間了》中和演員堺正章滑稽可笑的對話成為了話題；又在《寺內(nèi)貫太郎一家》中飾演寺內(nèi)貫太郎七十多歲的母親，那時她31歲，一個經(jīng)典畫面是，她對著澤田研二的海報一撒嬌，喊一聲“jury～”，那樣的作態(tài)與年老的外表形成一種幽默效果。她有時候懷念《寺內(nèi)貫太郎一家》那樣的年代，飾演寺內(nèi)貫太郎的小林亞星是個很胖的演員，但“那個人真的很懂得肥胖的人的優(yōu)點?，F(xiàn)在，無論女演員還是播音員，就連運動員都一樣，同樣的臉穿著同樣的衣服”。

樹木希林也作為歌手，與鄉(xiāng)廣美二重唱《林檎殺人事件》，大受歡迎。備受關(guān)注的還有她和丈夫、搖滾明星內(nèi)田裕也的消息，她拍大尺度寫真、被家暴、分居、堅持不離婚。

到了1977年，為了紀(jì)念“日本教育電視臺”更名為“全國朝日放送”，電視臺特別制作了一期節(jié)目，其中有一個“拍賣環(huán)節(jié)”，樹木希林把被人熟知的名字“悠木千帆”拍賣了，改成了“樹木希林”，使用了一生。

日本電視那時處于起步階段，一直無法擺脫一種“差別化”的狀態(tài)：演舞臺劇的是一流演員，演電影的只是二流，電視劇已經(jīng)是邪道，CM（商業(yè)廣告）則是演員之恥。

樹木希林自然不喜歡這種長者論調(diào)：“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幾流，對我而言，任何表演都是一樣的，沒演之前，誰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

在孤僻的童年時代，樹木希林的人生高光出現(xiàn)在小學(xué)六年紀(jì)的游泳比賽上。因為不會游泳，她被列入大賽的“走路賽”中，從泳池里走到對岸。“走路的競賽以‘喲，咚開頭，其他孩子還在玩耍，只有我馬上就到終點了，”頒獎儀式上她特別驕傲，并沒有因為在游泳比賽中走路獲勝而覺得害臊或如何，當(dāng)然也不會因為出演商業(yè)廣告而覺得害臊。甚至在兩年前的采訪中提到：“最喜歡拍廣告。因為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拍完。我可是很懶的人?！?/p>

父母總是對她說“真了不起啊”，“那是不對的吧”或者打罵幾乎不會出現(xiàn)。回過頭看，這是在一個孩子都無精打采的時代中很了不起的事情吧。

2

2000年左右，樹木希林開始參演電影作品，尤其在最后十年，她幾乎成為導(dǎo)演是枝裕和電影中符號一樣的存在。因為演了許多母親和奶奶的角色，樹木給人一種看上去溫和親近的感覺。但如果她聽到這樣的評價，一定又會笑著說：啊，看起來很溫柔嗎？本人根本沒有那種事。

在小演員演不好時樹木希林會說：試演失敗了？ 如果你覺得自己能成為蘆田愛菜（日本兒童演員、歌手），那就大錯特錯了。

就像《步履不?！防锏哪赣H，會在背地里嫌棄自己的兒媳“娶離婚的都比寡婦好”，會打電話讓導(dǎo)致兒子過世的年輕人每年來祭拜，使他感到愧疚，偏心、計較且市儈，“愛把平常人根本不會在意、也不會拿來講的東西當(dāng)成話題說說笑笑，和‘世俗社會本身的特質(zhì)一樣?！?/p>

是枝裕和也寫過一段與樹木希林的見面：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2007年?！恫铰牟煌！返膭”局谱魍暌院?，我認(rèn)為能擔(dān)綱劇中主人公母親（橫山年子）這個承載了我對亡母回憶角色的，除了希林女士沒有別人。于是主動聯(lián)系了她。

此前曾聽人說她是個很難對付的人，似乎常把共演的女演員弄哭。想到這些，大概不只我，所有工作人員都很緊張。

“天氣很好，所以走路來的?！边M入Engine Film公司的會議室后，希林女士一邊說起她在路邊發(fā)現(xiàn)有人在賣看起來很好吃的香蕉，一邊從自己包里取出來放在桌上（雖然我印象中是干紅薯條，但希林女士肯定地說是香蕉，此處就以她的記憶為基準(zhǔn)）。坐定之后，她來回看了看我身邊的安田會長和制作人加藤，說：“明明離開拍還早，這么急著找我，是因為從哪兒聽說我是個很難應(yīng)付的人吧？”接著輕笑起來。

“怎么會呢，沒有這種事……”

我一邊苦笑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起母親這個角色的重要性（明明沒有人問），希林女士則一臉笑意地看著我。見面的第一分鐘，主動權(quán)就完全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他形容那是一把“柴刀”，能夠看透人事物的本質(zhì)，就藏在樹木希林鋒利的語言和態(tài)度中。

這一切，也許是因為樹木希林“喜歡人類”，她曾講到是枝裕和作品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對人類的仔細(xì)觀察”，鏡頭時常聚焦在做料理與吃飯的場景，把不重要的話和重要的話混在一起，每個人都能很好地描繪出來，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奇怪之處。

7月26日，樹木希林在美國出席第12屆Japan Cuts頒獎儀式，領(lǐng)獎時她說：“75歲是日本的高齡，本應(yīng)該做下一個世界的準(zhǔn)備，但卻獲得了這樣的獎項，不知怎樣才能得到如此沉重的獎杯。但人類是很有趣的，無論何時受到表揚都是高興的?！?/p>

當(dāng)被問及與年輕導(dǎo)演的工作時，樹木說：“想要和描繪人類的導(dǎo)演一起工作。但是最近對人類抱有興趣的創(chuàng)作者很少，更關(guān)注技術(shù)。電影這樣下去，就不怎么喜歡了。我對下一個世代的人抱有期待。”

3

樹木希林不是因為喜歡才去演戲的。

“這個地球上有很多人，作為人類的幸福就是找到合適的工作。沒有比侍奉適合自己的事更幸福的了。但是只有一小撮人能找到合適的職位，覺得‘就是這個。我有時候也覺得不適合娛樂圈。啊，到了這一年就不去了吧?！?/p>

她不覺得演員能一直都是好狀態(tài)，也許年輕時閃閃發(fā)光，老了卻很吃力。她覺得對演技來說，在有定式的演出形態(tài)上，努力是有用的， 比如歌舞伎，而天然的演技還是受先天的影響更大。

她當(dāng)然是適合演戲的。2011年拍攝《奇跡》時，開機前一天，是枝裕和與樹木希林吃壽司，一落座，她就把劇本攤開，放到桌上：“想必導(dǎo)演您心里也很清楚，我覺得大人的鏡頭多了點。這個故事，大人是背景。大家都是可以用背影表演的演員，不拍面部特寫也行?！?/p>

在獲得戛納金棕櫚獎的影片《小偷家族》中，樹木希林飾演奶奶，第一場戲在海邊，樹木只知道故事大概，但是看著海邊玩耍的一家人，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同住一個屋檐并陪她走過人生最后的時光，她忽然張口不出聲地說：謝謝你們啊。這是劇本里沒有的場景，被是枝裕和保留在了成片中。

鏡頭下樹木希林老了，她留了長發(fā)，因為取下假牙而嘴唇凹陷、嘴角耷拉。這也是導(dǎo)演沒有要求的。

在《人生最后想聽到的歌》中談及與導(dǎo)演久世光彥的合作時，樹木希林說：“我是以一個無性別的身份來做演員的，就會很傲慢，會提出異議?！?/p>

即使樹木希林覺得自己的演技變得“類型化”了，但是枝裕和的印象里她總是比約定時間提前一個小時到拍攝現(xiàn)場、一個人開車到達后在休息室翻開臺本放在膝蓋上、閉著眼睛獨自練習(xí)臺詞。

“拍攝現(xiàn)場的希林女士是如此拼命，甚至不惜縮短壽命地努力挑戰(zhàn)自我、挑戰(zhàn)自己演技的極限。這時候她的柴刀是在自己頭上揮舞——用比對他人的嚴(yán)格更加挑剔的目光審視自我、隨時準(zhǔn)備與自我交鋒。這樣的希林女士真的很美，甚至帶有一種神性的光輝。目睹這種姿態(tài)，我不禁覺得，能和這樣的女演員一起拍攝電影是件多么幸運的事啊?！?/p>

日本觀眾曾留言說：只想拜托樹木希林一件事，今后請一直健康，配角或不是主演也可以，請與電影相關(guān)，請繼續(xù)讓我們體驗罕見的看了電影感動的經(jīng)驗。

4

樹木希林卻忽然宣布，她的癌癥已經(jīng)遍布全身。

2013年第36屆日本電影學(xué)院獎頒獎典禮上，樹木希林憑借《我的母親手記》獲得最佳女主角，按照傳統(tǒng)，她需要擔(dān)任來年的頒獎司儀，樹木希林在發(fā)表獲獎感言時為難地講：獲得這個獎明年就不得不來做司儀了……臺下的人笑，然后她又解釋：癌細(xì)胞在樹木希林體內(nèi)擴散，能否堅持出任明年的司儀她沒有把握。

得知消息的人們很久緩不過神來，一年后樹木希林宣布停止治療，她沒有服用抗癌劑，決定“接受癌癥”，改變生活習(xí)慣，把別的東西削去，去養(yǎng)病，“只要把自己削尖就好了，這么辦，我可輕松多了?！?/p>

十年前樹木希林便曾因為視網(wǎng)膜剝離導(dǎo)致左眼失明，她的左眼看上去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也無法再流露出更多的情感。像《比海更深》里的母親講的那樣：你記住，我會越來越老越來越虛弱，你要在旁邊好好看看。

衰老及其帶來的身體破敗是不體面的。日本的老齡化社會在1970年代就已到來，老年人占據(jù)著越來越多的人口，但另一方面，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接受度越來越低，逐漸成為邊緣。

“無論何時都在中心，這不是更奇怪嗎？ 比起成年的失敗，老人的跋扈（傻瓜）會使世界變得最差。 我對一位80歲的奶奶說，‘那是什么？是橫行霸道啊?！?/p>

2016年，亞洲電影節(jié)組委會為樹木希林頒發(fā)了“亞洲電影終身成就獎”，領(lǐng)完獎后，她在電梯里遇到演員春夏，她不吝對年輕人的夸贊，然后說，組委會是因為自己年紀(jì)大了才給了這個獎吧，神情羞赧得像個小姑娘。

樹木希林幾乎不買任何東西了，有一次去參加綜藝節(jié)目，她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西裝外套，那是女婿本木的舊衣服，能夠看到肩膀從里面縫窄了一截。不打理造型的時候，樹木經(jīng)常只用一枚簡單的發(fā)夾別住頭發(fā)。

她的欲望降到了最低點，更多的是去接受，在人生75年中，樹木希林背負(fù)著沉重的東西，比如丈夫，比如疾病，但是又流暢輕巧地活著。

伏原鍵之為她拍攝的紀(jì)錄片《神宮希林》中，她對丈夫內(nèi)田裕也說過“那樣難以控制的存在將成為映照自己的鏡子”，后來她在采訪中解釋：佛祖的弟子有個叫大衛(wèi)達摩的人。 可是，這個人總妨礙釋迦先生，甚至還瞄準(zhǔn)了釋迦先生的生命。釋迦牟尼似乎也對此相當(dāng)煩惱，但有一天，他明白了“達摩是為了理解自身而給予的困難的存在”。

她經(jīng)常被問為什么不和丈夫分手。對她來說那是一個難得的存在?！罢f起人為什么出生，大概是為了在各種各樣的困難中逐漸成熟吧?！?/p>

樹木希林考慮了越來越多關(guān)于死亡的事情。她曾在代言寶島社以“至少要以喜歡的方式死去”為主題的廣告中，拍下模仿名畫《奧菲莉亞》的照片。照片里她躺著，與水融為一體，海報上寫道：“向來說人必有一死。如果實現(xiàn)長壽的技術(shù)逐漸進步，難死的時代也會到來吧。其實我們距離死亡并不遙遠(yuǎn)，也無需著急。放開一個一個的欲望，打開身體。如果人死后會成為宇宙的灰塵，至少要變成一顆美麗且發(fā)亮著飛舞的塵埃。那是我最后的欲望。”

“癌癥的影響果然是很大的。但是，到了這一年，不僅得了癌癥，還得了各種各樣的病，變得不方便，腰重了，眼睛昏花了。但是，人類就這樣侍奉著自己的不自由，逐漸成熟。我想即使年輕也有很多不自由的事情。那不只是自己，有時是別人，有時是自己的孩子。不要想辦法解決這種不自由，而是在不自由的狀態(tài)下尋找樂趣。”樹木曾說。

2004年全家人一同上雜志時，丈夫、女兒、女婿以及兩位孫輩都是身子筆挺，一張冷酷的臉，只有樹木希林歪著腦袋，身體靠近家人抿著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