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中洛素描

丹 增

有這么一塊神奇美麗的地方:它僅有八百多平方公里,聚居著十來個民族,大家和睦;它只有六千多人口,教堂寺院圖騰神跡遍布村寨,不同宗教和平相處;它是中國最小的行政級別,豐富多彩的原生態(tài)文化五彩繽紛,不同文化各美其美;它只是兩座大山一條大江構(gòu)成的地貌,可這里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不同生態(tài)爭奇斗艷。最美的女子養(yǎng)在深閨,最美的風(fēng)景藏在邊陲。這里就是云南怒江狹谷深處還沒有被現(xiàn)代文明侵蝕的凈土丙中洛,藏語“有寨子的地方”。在本地人心目中它是盛開在八瓣蓮花花蕊上的家鄉(xiāng),是人神共居之地;而在外地游客眼里,這里是人間最后的樂土和天堂。

一個櫻花怒放的時節(jié),我行走在丙中洛的小街上。小街是丙中洛的唯一,而夾道盛開的櫻花卻不是。丙中洛自己的花有油桐花、桃花。油桐花潔白如玉,在每一座神山的心上幽然吐芳;桃花艷如朝霞,在怒江一個個溫柔的轉(zhuǎn)身處灼灼閃爍。丙中洛還有栗子花、核桃花、緬桂花、杜鵑花……花開花落,雪山默默,江水滔滔。

唯有這鋪滿了一條小街的櫻花,是從遙遠(yuǎn)的日本引進(jìn)來的。來自異域的櫻花,一樹樹地站在那兒,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對陌生的丙中洛不疏離,不拒絕;恰如我這個異鄉(xiāng)游子,踏上丙中洛便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而這一刻,我忽然聽見一片笑聲,似櫻花瓣漫天飛舞、搖曳生輝。

我一時愣住了:難道樹會笑?

當(dāng)然,在有十座神山相擁、被十道神瀑洗滌的丙中洛,如果有一棵會笑的樹,也許并不新奇!可我這個被科學(xué)異化了的人啊,偏有疑惑;尋聲而去,走進(jìn)一家小商店,“嘻嘻嘻嘻——”一陣舒懷的笑聲又撲面而來。五個女孩,圍坐在一張矮矮的方桌前,正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馗杀?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無法判斷這些女孩子是藏族、怒族,還是傈僳族、漢族?我的目光掃去,看見小方桌上有紅有白有黃——不折不扣地放著五瓶酒。

“姑娘們,你們有什么喜事啊?太陽還沒有露臉,就喝起酒來了?”

“嘻嘻,喝早餐酒嘛!”分不清楚是誰回答的,只見一個個又花枝亂顫地笑做了一堆。

“你們店鋪……幾點(diǎn)開門營業(yè)?”

“隨便!”一個女孩豪爽地一揮手,一副指揮千軍萬馬的派頭。我被驚住,躊躇了一下,又問:“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隨便?！被卮鸬美鳌?/p>

我瞪著她們暗暗在想:這么做生意,能賺錢才怪呢。

“哈哈哈哈!”笑聲沖天而起,似在釋我心中疑竇?！按蟾?你也來喝一杯嘛!”又一個爽快的女子竟殷殷地倒了一杯酒端起來,拍拍身邊的小板凳,要我坐下來,“大哥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吧?一定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心里高興就不累了。”

我見女孩子們個個都笑靨如花地望著我,眼里流露的是一脈純純的暖意,我的心被深深地撼動了。我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我長久以來一直夢里依稀的鄉(xiāng)情。

懷揣這樣的暖意和鄉(xiāng)情,我又來到了丁大媽家。

丁大媽是開旅館的。那一排石片蓋頂、園木為墻的房子跟前,遠(yuǎn)山起伏盡收眼底。

丁大媽開的是丙中洛的第一家旅店。她開旅店的初衷,跟那幾個喝酒的女孩子開商店一樣,是跟著感覺走,“隨便”開的。那時候,丙中洛是怒江邊上高黎貢山和碧羅雪山擁抱著的嬌女兒,還藏在深閨人未識。改革開放了,這雄奇、神秘和美麗得讓人失語的地方便來了游人。游人要問路,丁大媽便帶著他們走;走一圈累了,要住宿,丁大媽又將他們帶回了自己的家里。

丁大媽對那些身背行囊、又疲憊又高興的游人充滿了同情。住下了,要吃喝,丁大媽也招待。可想喝啤酒,沒有!但我家有咕嘟酒。什么是咕嘟酒?丁大媽告訴我,咕嘟酒是苞谷發(fā)酵做出來的,有點(diǎn)甜,有點(diǎn)酸,好喝。烤了石板粑粑,宰了大公雞,做了琵琶肉,一樣一樣端上來,咕嘟酒就一杯接一杯“咕嘟”到客人的肚子里去了。咕嘟醉了的人,圍著火塘跳舞,跳得七葷八素倒下,丁大媽夫婦倆就把他們一個個弄到床上去。

客人一覺醒來,夢里不知身是客,朝丁大媽笑笑,洗把臉又上路了。

一撥走了,一撥又來了。丁大媽覺得,這些行色匆匆的人們好可憐啊,就想,干脆辦個旅館吧,讓他們來了有地方住,有東西吃,吃好睡好才能出去盡興地玩嘛。

旅館辦起來了,住過的人喜歡丁大媽,就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消息。

來的人就更多了。人多住不下,丁大媽只好把女兒女婿趕到倉房里去睡。可總不能讓兒女天天睡倉房,丁大媽決定擴(kuò)建?，F(xiàn)在這長長的一排石片房就這么建起來的。房子跟前還有院子,院子不似城里人的別墅那樣,用磚塊圍起的巴掌大一小塊,而是連著山,連著水,有菜地,有果園。好在土地政府不拍賣,不收稅。丁大媽院里的果子,客人來了隨便摘。吃不完就落地上,爛了,種子會在泥土里發(fā)芽。

丁大媽一年要接待數(shù)百名的游客,這其中,還有高鼻子黃頭發(fā)的洋人。丁大媽不管你鼻子高不高,頭發(fā)黃不黃,來了,一視同仁,都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招待。洋人走了,也丟下點(diǎn)錢。丁大媽收錢,也是丙中洛風(fēng)格,比較“隨便”?？裳笕说腻X怎么跟人民幣不同?心里便有些疙瘩,會不會是假幣啊?疙瘩歸疙瘩,到底抹不下臉去問?？墒盏枚嗔?終于沉不住氣,便給在廬水縣當(dāng)副縣長的大女兒打電話,說外國人不地道,給我的都是假幣。

女兒匆匆回家,看著媽媽捧出花花綠綠的“假幣”,哈哈大笑:“媽媽,這不是假幣,這是美元、歐元、日元,還有英鎊?！?/p>

丁大媽是藏族,漢名俞秀蘭,老伴是怒族,漢名丁四方。于是人們便按漢族習(xí)慣叫她丁大媽了。丁大媽夫婦養(yǎng)育了五個子女,子女自然都隨父親姓丁。而五個子女已各自婚嫁,對象也是不同民族。一個家里便有了藏、怒、白、漢、獨(dú)龍、納西六個民族。

有六個民族的大家庭,過年時聚在一起,對外,一致講漢語;關(guān)起門來,便是“百花齊放”。誰在家主事,便講誰的語言,而不管哪種語言,彼此都能溝通,彼此都團(tuán)結(jié)和睦。

丁大媽的子女也各有信仰。大女兒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共產(chǎn)黨員;可另有兩個女兒信天主教,丁大媽自己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而她的老伴則信仰藏傳佛教。

丁大媽家旁邊有座天主教堂,鑰匙就在丁大媽手里。教堂里的活動,丁大媽都要去操心。離她家?guī)坠?便是藏傳佛教普化寺,丁四方逢五、十六,都要去燒香點(diǎn)燈。

這天,丁大媽興沖沖地帶我去參觀重丁天主教堂,還在圣母瑪利亞的神壇前唱起了圣詩。丁大媽歌喉嘹亮,神態(tài)虔誠,圣經(jīng)是藏文,唱的是藏語!丁大媽的藏語圣詩,如一條高貴潔白的哈達(dá),在怒江峽谷間飄蕩。

我問丁四方:“為什么你們生活得如此快樂滿足?”他說因?yàn)樗屠习槎加行叛?。他還對我說,信仰是人的靈魂安放的地方,人有了信仰就有了主心骨。沒信仰的人是可怕的,就像我們家的花豹(狗名):它嫌貧愛富,看見穿得漂亮的游客搖尾巴,看見穿得破爛的人汪汪叫;現(xiàn)在它竟也與時俱進(jìn)了,看見豐田小車?yán)锍鰜淼娜司蜕先u尾乞憐,見開手扶拖拉機(jī)的就上去叫……

丙中洛的“隨便”,客棧房價、餐館飯菜不標(biāo)價格,商店里也看不到幾件商品名碼標(biāo)價,本地人相互合作、交換、借貸,沒有協(xié)議,沒有契約、借條之類的商用憑據(jù),只憑一種誠信的默契——“隨便”。在我住的客棧門口,有個早餐店,賣的是大餅、米粥之類,我早晨路過門口,人頭攢動,老板搖勺加粥,燒火切肉,忙得不可開交,錢箱是一個紙盒子,放在沒人守的柜臺上,客人吃完就自己往里扔錢,票面大的,扔進(jìn)后自己找補(bǔ),老板看都不看一眼。我旁觀了好久,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喝完粥就走的人,于是我像逮到小偷似的向店主揭發(fā):“剛才那人吃飯沒給錢?！闭l知老板頭也不抬,丟了一句:“人家沒帶錢,明天會補(bǔ)上的。”反而弄得我這個都市文化人有些無地自容,慚愧地離開了。返回途中,我看見一個小藥店,正好想買點(diǎn)藥,可店里沒人,我站了一會,旁邊一個店主走過來問我想買什么,我說創(chuàng)可貼,他說:“主人不在,你先拿去用,回頭再來交錢。”我也就很自然地“隨便”了一次,打開藥柜取了一包走人。第二天抽空過來還錢,票價2.6元,我遞上5元,老板找了我3元,我認(rèn)真地說:“你找多了。”老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們都不算零錢的。”弄得我又一次面紅耳赤。

游丙中洛,原為觀景,卻寫起了人。其實(shí),丙中洛的景色雄奇美麗,剛?cè)嵯嚅g;從山間壩子到巍巍山巔,自然景觀跨越四季,植被從亞熱帶直至寒帶,蔚為壯觀。春天,梨花似雪,桃花燦爛;夏天綠水青山,一塵不染;秋天層林盡染,稻谷飄香;冬日銀裝素裹,霧鎖怒江。高黎貢山和碧羅雪山在這里挺直了陡峭偉岸的身軀,緊緊相偎形成了一條世界著名的大峽谷。它們似要聯(lián)手將自己的野蠻女友怒江截住,可怒江卻輕盈地從它們的夾縫里鉆了出去,還不忘留下一串清脆透明的嘩嘩笑聲。接著,這位可愛的姑娘又一屁股坐了下來,俏皮地向企圖堵截她的兩座大山回望了一會兒,然后再扭動著幽雅的身姿,拍著手,快快樂樂地向南奔去。它就這樣走走停停,每一次回望,就在坐下歇息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彎曲的大回旋,這就是現(xiàn)今人們樂而忘返的桃花島、怒江第一灣……而前面兩座雪山聯(lián)手堵截怒江的地方,則形成了一個十分險(xiǎn)峻的關(guān)隘,據(jù)說這里才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連神仙也難通過的地方。

事實(shí)上,在丙中洛觀景,只要隨隨便便那么一走,凝神一發(fā)呆,馬上就會看到一幅極美的山水畫:或巉巖峭壁,鬼斧神工;或索橋橫空,水光映雪;或山花爛漫,姹紫嫣紅……即便是雨中,那奔來眼底的山水潑墨,也是大師級的國畫杰作。

此行之際,正值云貴高原天干地皺,草黃水枯,大旱百年未遇,人們盼水望眼欲穿?？稍诒新?春水碧于天,春雨細(xì)如絲,空氣清新而濕潤。我去藏傳佛教普化寺參觀,便是光著腳板,蹚過溪水冒雨前行。沿青石板鋪就的山路拾級而上,淙淙清泉就在路邊的溝壑里“隨便”流淌,清純明凈,方圓八百里的丙中洛,山林間成排的瀑布匯成水簾,田園上網(wǎng)狀的溪流自由流動,高坡上成群的泉眼噴薄欲出,這里是水的世界,這里的水全是原汁原味。

丙中洛年輕的大山血脈通暢,碧羅雪山靠近怒江的這一邊,郁郁蔥蔥,毛茸茸的植被像富有質(zhì)感的漂亮的怒族織毯,覆蓋在群山之上;而向西靠近瀾滄江的那一邊則就只見光禿禿的山峰了,據(jù)說那是文明過度侵入的結(jié)果。

丙中洛人還告訴我,在他們的心里,一滴水、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個山洞……全都是神圣而有靈性的。原先,在丙中洛南面的貢當(dāng)神山上,有一個神奇的接水洞。每年三月十五,這里的各族民眾都要到洞里接圣水。接水洞里平時并不流水,可接水的人來了,水便汩汩而出,迎接接水的人;人走了,水還會潺潺地流一陣,作為相送。人來水流當(dāng)然是吉祥的好兆頭。接水儀式十分隆重,從三月十四日起,喇嘛就在洞口燒香祈頌,千余名群眾只在對面山上磕頭禮拜,不焦不躁地等到第二天,才七八個人一組,有序地分批慢慢進(jìn)洞接水。就連信天主教或基督教的群眾,這一天也會來接水。

神洞上的石頭,據(jù)說是一種昂貴的羊脂玉石。玉石引來了貪婪的外鄉(xiāng)人。一個外省商人,不知打通了什么關(guān)節(jié),跑到丙中洛來,不顧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的反對,就在接水洞埋了18噸炸藥,要開采玉石。

丙中洛人心痛得徹夜難眠。一日傍晚,他們遙望接水洞,忽見洞口亮光一閃,從洞里飛出一匹馬、一條龍。它們在夜空中一直向北,飛到了石門關(guān)旁邊的仙女洞里。

人們痛惜的心總算有了一些安慰——天馬和神龍知道有劫難,終于飛走躲開了。

爆炸聲起,石塊四散飛濺,可貪婪的開礦者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玉石。結(jié)果老板宣布破產(chǎn),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下了臺。丙中洛的群眾倒是心中釋然:本來嘛,神山就是不能動的。寶貝早已隨天馬神龍飛走了!

從此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五,人們就自覺自愿地都到石門關(guān)那邊的仙女洞去接圣水了。為了驗(yàn)證丙中洛人的說法,離三月十五還有一個來星期,我就迫不及待地邀朋友們陪伴來到了仙女洞。

仙女洞里干燥悶熱,我把路上采來的野花恭敬地放在洞里的石板上,獻(xiàn)給仙女。

獻(xiàn)了花,洞里沒見水。到了三月十五,就會有水流出來嗎?我心中暗暗存疑。

陪我來的當(dāng)?shù)嘏笥旬惪谕暤卣f:要祈求、要稱頌、要誠心就會有水出來了。

我笑了,你們誰會念頌詞?

大家紛紛搖頭,說普化寺里的喇嘛才會念呢。

我說,我來吧。

他們不信。

如果說,在怒江激流的呼嘯聲中,丙中洛是一朵酣夢不醒的睡蓮,那么我的故鄉(xiāng),則是怒江上游的另一朵蓮花;從丙中洛溯流而上,翻過梅里雪山,越過乃塘草原,藍(lán)天下有一處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潔清凈之處,那就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生命的維系之根。在那海拔四千多米的那拉神山下,在四季不凋的蒼茫林海里,五歲,我就披上僧衣,走進(jìn)家廟,成了一名學(xué)佛的僧童。自此,母親溫柔的懷抱,林中飛奔的馬鹿,草原上活潑的羊群,都遠(yuǎn)離了我;而屬于我的,是青燈古佛、難懂的經(jīng)文,還有就是人生在世的苦難生活的體驗(yàn)——

那時,我經(jīng)?；^牛皮溜索,在寺院與住家間穿梭。這牛皮溜索是用竹筏載送過江的辦法拉起來的,我經(jīng)常被懸在奔騰不息的怒江上,看江水打著漩渦,閃著波光,不停地朝前流去;或抬頭看兩岸的青山,青山伸出雙臂似要挽留住我,我好像還聽見怒江對青山說:“你是守不住我的?！?/p>

終于,我也像怒江里的一滴水,隨著時代的激流奔騰而去了。時光如大漠風(fēng)煙,曼舞飛揚(yáng),我在俗世已經(jīng)奔波了一個甲子。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如今我已到了倦鳥知返的時候,家鄉(xiāng)的雪山草原和童年生活的情景,常常忽然奔來心中眼底……于是我禁不住操著我親切的藏族母語誦起兒時記憶中的企求大自然恩賜的《甘露頌》。在我的面前,一些鐘乳石從洞頂上垂掛下來,猶如女性豐滿的乳房。忽然,有人發(fā)出驚叫:“水來了,水來了!”

在鐘乳石的下方,在那酷似乳房的乳頭部位,一滴清水開始滲了出來!

同行中早有人拿著礦泉水瓶的瓶蓋去接,接住便毫不猶豫地倒進(jìn)了嘴里。

我繼續(xù)祈求。我說,星星會隕落,鉆石會粉碎,人生也譬如朝露,但人的善意和愛心是無限的。人類文明在不斷進(jìn)步,就像怒江水一樣奔騰向前,什么力量也阻擋不住——不僅山阻擋不住,人為的力量也阻擋不住;哪怕人在上面筑了大壩,將它堵住了,它最終也要奔騰向前——大自然給了人類生存與生命的搖籃,人若昧著良知與道德,以無情可恥的物欲破壞生態(tài),必將會受到大自然無情的懲罰……

水,流得更多了,一滴一滴,幾乎所有的鐘乳石都開始滴水,像母親豐沛的乳汁,止也止不住。水是血脈,水是生命,大家歡呼雀躍,爭相接水,一飲而盡。人類還想生存千年萬年,唯有對大自然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才行。

淚水從我的眼中溢出。我從洞口向北眺望,翻過這個山口,翻過前面海拔六千多米的大雪山,那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親愛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及其他親人生生不息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母語祈頌:巍巍的雪山,奔騰不息的怒江啊,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草原,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你溫暖的懷抱了;您的孩子沒有忘記您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

水,一滴又一滴,紛紛滴下,越滴越快,漸漸地連成了線,流成了瀑,嘩嘩而下。我的心跳得更加激烈起來;我似乎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滴水,融進(jìn)了這嘩嘩的水流之中,隨著怒江滾滾的激流,匯入薩爾溫江,然后注入大海,一起奔向宇宙、生命、物質(zhì)和自然的輪回流轉(zhuǎn)之中……

在丙中洛,你若是行走在茂密的森林中,滿耳聽到的是嘩嘩的松濤聲;若是行走在縱橫的田野里,滿耳聽到的是嘰嘰的鳥鳴聲;若是行走在翠綠的山谷中,滿耳聽到的是潺潺的流水聲;若是行走在村寨的小路上,滿耳聽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牛羊聲。這里充滿荒情野趣,全無雕琢痕跡,這里空氣清新甜美,全無浮塵霧靄,這里天空蔚藍(lán)如拭,全無碳酸污染,這里充盈著質(zhì)樸的美,粗獷的美,寧靜的美。

有一個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讓我深為感慨。兩年前一個瑞士游客住進(jìn)了丙中洛鄉(xiāng)一個叫秋那桶的藏族村莊,客人走時將一塊手表遺忘在客棧里,過了幾天清掃房間時才被發(fā)現(xiàn)。這純樸的藏族農(nóng)民怎么知道這個瑞士人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好在客棧里,人們喜歡在木墻上“發(fā)表”自己的感言,有的還表明自己的身份、地址。那個瑞士人剛好也有留言,寫了他通過哪家旅行社到的丙中洛等等的字句?？蜅Ｖ魅擞谑窃诰W(wǎng)上查到了這家旅行社在州上的辦事處。他連夜趕路找到了導(dǎo)游,索要了瑞士游客的地址,再通過郵局將那塊手表寄往瑞士。厚道的藏族農(nóng)民哪里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塊普通的電子表而已,其價值還不抵他寄到瑞士的郵費(fèi)。那瑞士游客收到這表時,被深深地感動了,立即寫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還專門買了一塊瑞士名表,贈送給這個藏族農(nóng)民。

丙中洛的人們,就是以自己的這種樸實(shí)無華的言行,感動著一撥又一撥的外地游客,讓他們在這個多民族聚居的地方,真切地領(lǐng)略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人有難,八方來幫”的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還真實(shí)地感受到這里人們的純樸、善良,以及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久違了的甚至不可思議的高貴人格和優(yōu)良品質(zhì)。

有一段愛情故事也許更能說明丙中洛的魅力和它的包容。有四個浙江女孩子結(jié)伴來到丙中洛秋那桶旅游,住在一戶藏族人家,主人叫余新民,他的兒子余貴權(quán)畢業(yè)于一所師專的體育專業(yè),在一家發(fā)電廠打零工,是個英武俊朗的康巴帥小伙。周末,余貴權(quán)幫家里接待游客,他便為她們當(dāng)導(dǎo)游。白天領(lǐng)著她們看險(xiǎn)要的峽谷沙灘,幽靜的草原牧場,秀麗的高山花甸,獨(dú)特的民俗風(fēng)情,晚上繞著篝火跳舞,圍著火塘唱歌,看著月亮碰杯。

她們盡興而歸以后,其中一個女孩忽然從昆明機(jī)場打來電話,說她不想走了,她愛上了丙中洛,更愛上了余貴權(quán)。余貴權(quán)怎敢輕易接受這飛來的愛情,好言相勸,好不容易讓那女孩子回到了浙江。但對一個被愛情擊中了心扉的現(xiàn)代女孩來說,一旦愛上了,就不管不顧了。她三天兩頭地給余貴權(quán)打電話,邀請他去浙江看看,最后甚至把飛機(jī)票都買好寄來了。余貴權(quán)實(shí)在感到盛情難卻,只好去了浙江。到了女孩家一看,他傻了眼,原來人家是一家私營企業(yè)老板的千金,家里開了幾個工廠和養(yǎng)殖場,連別墅都有兩棟,更不用說那幾輛豪華車。

余貴權(quán)更不敢接受女孩子的愛了,他只請求給他一份工作,因?yàn)樗胪ㄟ^自己的勞動掙到錢,好還女孩子給他買的機(jī)票錢,然后掙一筆回家的路費(fèi)。女孩子的父母開初也許并不十分接納這個來自云南偏遠(yuǎn)山村的小伙子,但礙于女兒的死纏軟磨,也就給了余貴權(quán)一份在工廠里打考勤的工作,月薪五千。余貴權(quán)知恩圖報(bào),除了上班,家里的所有雜活都搶著去做。三個月下來,余貴權(quán)掙足了路費(fèi),先拿出兩千元還女孩子的機(jī)票錢,再拿出五千元交房租,然后向女孩告辭。

他對她說,我在丙中洛的全部家產(chǎn)加起來,還不足我這幾個月掙來的工錢,因此我是不配娶你的。余貴權(quán)可能有所不知的是,在這個不缺錢的富裕家庭,缺的正是他這金子一般純粹、山泉一樣清澈透明的心?；蛟S看淡了流水般的繁華,更向往一方心靈的凈土,或許這平凡的舉動感動了上蒼,女孩父母不僅挽留了他,而且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這個千里結(jié)姻緣的愛情故事終于修成正果。兩年后,余貴權(quán)領(lǐng)著美麗的妻子,帶著女方父母給的50萬元,回到丙中洛,在家鄉(xiāng)開了一家磚瓦廠,又一個漢藏結(jié)合的家庭在丙中洛生了根。有人說余貴權(quán)大賺了,不僅娶了人,還得了一筆建廠的錢。余貴權(quán)則說我才賠了呢,我現(xiàn)在的責(zé)任和壓力重得像背上了一座山。我在余家看到他們的結(jié)婚照時,驚訝于那照片上的一對人兒,就像電影明星一樣光彩照人。

我從丙中洛最邊遠(yuǎn)的號稱“美女村”的地方坐著氣車返回,忽然又一個身材苗條,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姑娘在路邊行走,身旁跟隨著一對中年男女,我便停車讓他們搭車隨行。這姑娘說:“我從愛丙中洛,到愛上了中國,回去念完大學(xué)后,還打算來中國做事?！蔽铱匆娺@一家子那幸福滿足的笑臉,深為丙中洛自豪,我開玩笑地問她:“你將來找對象會選擇丙中洛人嗎?”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蔽覇枮槭裁?她又回答:“這里的人不說假話?！?/p>

晚上,丙中洛并不寬敞的街道上有一家酒吧,雖然條件有些簡陋,但可能比許多大都市里的酒吧更為熱鬧和地道。當(dāng)?shù)嘏笥褌兏嬖V我說,在這家酒吧里有一種舞蹈在全世界絕無僅有,名為“藏迪”,也就是藏式迪斯科的簡稱。那天晚上我和一些朋友在這家酒吧里首次領(lǐng)略到了“藏迪”的風(fēng)情,酒吧里中外游客和本地人濟(jì)濟(jì)一堂,當(dāng)人們酒酣耳熱、情緒達(dá)到某個沸騰點(diǎn)時,強(qiáng)勁的音樂響起,幾乎所有的人都涌到一個不大的舞臺上跳舞,在動感十足的音樂節(jié)奏下,有跳迪斯科的、有跳藏族踢踏舞的、有跳霹靂的,有跳傈僳舞蹈“阿尺目刮”的,有跳搖擺舞的、有跳納西族的“阿哩哩”的、甚至還有在上面跳健美操的,反正人們怎么高興怎么跳、怎么痛快釋放自己的激情就怎么來。沒有統(tǒng)一規(guī)范的舞步,只有多元紛繁的風(fēng)格,沒有拘謹(jǐn)矜持的姿態(tài),只有豪放揮灑的激情。

這就是丙中洛的“藏迪”,一種將西洋元素、都市風(fēng)情融合到本地民族舞蹈、民間文化之中的全民狂歡?！巴裂蠼Y(jié)合”在這個層面上,已進(jìn)入到一種水乳交融的佳境。此時已沒有民族與民族、文化與文化、信仰與信仰之間的差異,更沒有中國人與外國人、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之間的距離,大家都是快樂的人,都是丙中洛的主人,都是這個地球村的村民。一個瑞士人舞到高興處,忽然找來一只話筒大聲宣布,今晚他樂意為所有的人買單,請大家盡情地喝酒、盡興地跳舞。但一個深圳人搶過了話筒,說,應(yīng)該由他來買單,因?yàn)樗吲d了。又一個康巴漢子奪過話筒說,他是這里的主人,今晚應(yīng)該由他來請所有的朋友們喝酒、跳舞。瑞士人和深圳人還在和康巴人爭辯時,一個傈僳小伙子兀自找到酒吧的小姑娘交錢去了,于是這幾個人都涌到那小姑娘面前,將大把的鈔票塞過去。小姑娘都被擠到墻角了,她就像受到傷害那樣雙手捂著頭,尖聲說:“你們都不要爭了,今晚我請客,隨便喝、隨便跳,不收錢!”這樣一“隨便”,四個人就都把錢放在小姑娘面前的吧柜上,繼續(xù)回去跳舞喝酒。

在丙中洛,人們總是很容易被感動,不是被大自然天堂一樣的美景,就是被它樸實(shí)無華的人們;在丙中洛,人們也總是很容易返璞歸真,找到遺失許久的某些情感——單純、自然、善良、仁愛、寬容,以及樸素的信仰;在丙中洛,人們也很容易學(xué)到許多在書本中學(xué)不到的東西,人和人如何平等相處,文化和文化如何和睦相融,民族和民族如何共同發(fā)展,信仰和信仰如何相互尊重。這些到現(xiàn)在還困擾著我們這個星球上的重大課題,社會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宗教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已經(jīng)撰寫了汗牛充棟的學(xué)術(shù)論述,但依然沒有解決地球上的貧富歧視、宗教爭端、民族沖突、文化紛爭以及戰(zhàn)爭的陰霾和烽煙。而丙中洛的人們,用他們最普通的生活,用他們最平凡的智慧,用他們最善良的內(nèi)心,用他們最真誠的笑臉,無言地告訴我們很多、很多。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

丹增男,藏族,1946年12月出生,西藏比如人。1965年11月入黨,1966年10月參加工作,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新聞專業(yè)畢業(yè)。歷任十五屆中央候補(bǔ)委員、中國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 書記處書記、全國作協(xié)第七屆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