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清代官經,至上心法是“多磕頭,少說話”。所謂少說話,是連奉承話也不要胡亂多講,因為人主和平民一樣,也每用屁股思考,不妨把拍馬屁想象為拍人家的腦袋,便知當慎之又慎了。明代嘉靖皇帝去湖北探視父親的陵寢,路過河南。時在河南做官的胡纘宗寫了一首迎駕的頌詩,若干年后被人告發(fā),幾乎興起大獄。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湘竹英皇淚不磨”,用舜帝南巡的典故來恭維嘉靖。但胡纘宗忘了,舜帝南巡,死在蒼梧之野,就沒回來呀,嘉靖說他詛咒,難道冤枉他了嗎?
胡纘宗也算是有些學問的人,稍一馬虎,換來四十大板,尋常的順民,當知戒惕。寫頌詩諛文,實有風險,應該留給有學問的人去做。雍正時的大官鄒汝魯,寫《河清頌》,用了《尚書》里的典,不料雍正不喜反怒,幾乎殺掉鄒汝魯,逼得他只好承認“臣實不曾讀過《尚書》”。沒讀過《尚書》,你寫什么《河清頌》呀!學者諛時頌圣,出了紕漏,不僅遭人恥笑,古代人際關系緊密,對方的屁股不舒服,你的屁股便有血肉橫飛之虞。
那么,古代專制社會的愚民政策,是否遇到兩難呢?一方面,要盡量把教育限制為訓練;另一方面,又需要順民的表態(tài)。我想,古人有自己的解決之道,便是強調社會分工,或叫“本分”。人們各依身份,用各自的方式表達恭順。識字不多的人,本分是望塵舞拜,至于寫詩弄文,最好想也不要想。
王肇基是直隸平鄉(xiāng)縣人,念過兩本書,做過雜役,后來帶著母親和妻子,流寓在山西介休,生計無著,很是愁悶。乾隆十六年,他生出個主意,到衙門呈獻恭頌皇太后萬壽的詩聯(lián),不想惹下大禍。詩聯(lián)俚鄙不堪,也還罷了,后面又附了些話,被定為“妄議國家事務”,下入大獄。
可憐王肇基,老老實實地供稱:“如今是堯舜之世,我何敢有一字訕謗?實是我一腔忠心,要求皇帝用我,故將此心里想著的事,寫成一篇,來呈獻的。至于論那孔孟程朱的話,亦不過要顯我才學的意思?!?/p>
乾隆下諭嚴審王肇基,原以為他和另一個要案有瓜葛。審來審去,并無別情,不過是一個赤膽忠心的愚民,乾隆便失去了興趣。那么,對這樣一個人,如何處置呢?
文字獄,并不只沖著文人。乾隆年間的文字獄,罹禍者中,有算命的,賣藥的,種菜的,抬轎的,開酒館的,開裱褙店的,還有五個和尚,十多個瘋漢,這些人,在案件中占的比例還很不小。下層平民總數(shù)雖多,其中產生的詩文卻極少,和文人相比,千不及一。雖然無法做精確的計算,大致可以推知,他們弄詩作文的風險,實較文人為高。但有時候,對主上的感激涕零之心,難以遏止,要有額外的表達,才能盡興。王肇基案兩年之后,有江西人劉震宇,寫了一本《佐理萬世治平新策》,并獻上他自己想出來的緝捕逆犯的方略,被定為妄議國家定制,處斬。一年后,福建人李冠春投獻《濟時十策》,處斬。又一年后,山東楊淮震獻《霹靂神策》,被革去生員,杖責四十。又一年后,直隸人劉德照寫了篇風水論文,原想到京師獻上,半路被捕,凌遲處死。乾隆南巡,浙江人林志功獻詞,被流放黑龍江;章知鄴獻詩冊,先是充軍,后又處死。
紀曉嵐去福建主持考試,那里有一個老童生叫鄧文亮,做了一篇《戒淫說》及若干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字,呈遞給紀曉嵐,后獲死罪。又有安徽武生李超海,寫了本《武生立品集》呈獻學政衙門,斬立決。直隸人王珣上獻媚書,反被處死;智天豹獻《本朝萬年書》,要“見得本朝國運比周朝八百年更為長久”,結果“從寬斬決”等等。
這些人紛紛獻頌,有的是仰邀恩典,有的只是一腔忠誠之意,憋得難受,恨不得剖心以示。比如王珣,家里舊藏有一副對聯(lián),“世表清華之望,代稱孝友之風”,不過是俗句子,偏他便想出,“這清字,就是大興大清國的意思”,至于孝友,“如今皇上是孝友之君”??傊?,這副對聯(lián)自己是不能用了,得獻給皇帝御用。這樣的好人,皇帝怎么會舍得處死呢?
也沒什么舍不得的,此之謂清理順民隊伍??磥砉糯逃?,還是有不發(fā)達之處,特別是造就了一些半通不通之人,一舉一動,往往不得體。理想的狀況,是或者全通,或者一竅不通,各不逾矩才好。不要以為做順民只要繳稅和磕頭,如要做得好,還需特別的訓練,只念念“三百千”是不夠的。
說回到王肇基。山西巡撫在折子里說他像是瘋癲之人,不知有無幫他脫罪之意。乾隆批道:“知道了,竟是瘋人而已?!彼朴X無趣。此案發(fā)于八月初九,至九月初三,王肇基被押至省城街頭,當眾杖斃,“俾愚眾知所炯戒”。
(梁春摘自《新世紀周刊》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