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卮山上讀“石河”

□撰文/趙 暢 攝影/劉育平

覆卮山，地處上虞、嵊州、余姚三市交界地帶的上虞境內(nèi)，主峰海拔高度達861.3米，為上虞市內(nèi)的最高峰。

相傳南朝大詩人謝靈運回鄉(xiāng)后，隱居在附近的姜山下，每每晨起開門即見此山。有一天，他攀游至山頂，“飲酒賦詩畢，覆卮（酒杯）于其上，山因而得名”（舊《上虞縣志》）。南宋王十朋有詩云：“四海澄清氣朗時，青云頂上采靈芝。登高須記山高處，醉得崖頂覆一卮?！比绱艘徽f，這覆卮山終因大詩人謝靈運的文采而愈發(fā)顯得神奇。

然而，神奇非止于此，覆卮山給人們留下的另一道神奇之光，則是12條巨石陣匯成的石冰川群呈扇形從山頂一直奔瀉到山麓。遠遠望去，恍若群龍起舞。其中，最大的一條石冰川長近1000米，最寬處約50米。前些年，我國冰川研究專家韓同林，深入覆卮山考察，發(fā)現(xiàn)了大量U型谷、冰斗、冰川漂礫、冰磧礫石和冰蝕洼地等冰川形態(tài)，并結(jié)合分布在當(dāng)?shù)氐谋姸嘈稳缡拥谋屎蟠_認，覆卮山“石河”地貌系第四紀冰川時期由冰川侵蝕和堆積作用而形成的古冰川遺跡，距今約200萬至300萬年。

地球自誕生后，氣候也一直在變遷之中。在震旦紀以前，亦即大約在6億年以前，我們并不清楚地球上的氣候。從6億年前古生代震旦紀起一直到一萬年前新生代的第四紀止，地球上的氣候共經(jīng)歷了3次大冰川氣候，其中第三次是新生代第四紀冰川期。第四紀冰川，是地球史上最近一次大冰川期。冰川的發(fā)生是極地或高山地區(qū)沿地面運動的巨大冰體。由降落在雪線以上的大量積雪，在重力和巨大壓力下形成，冰川從源頭處得到大量的冰補給，而這些冰融化得很慢 ，冰川本身就發(fā)育得又寬又深，往下流到高溫處，冰補給少了，冰川也愈來愈小，直到冰的融化量和上游的補給量互相抵消。

覆卮山冰川遺跡的發(fā)現(xiàn)，或許是偶然中的必然。說偶然，是因為這遺跡早已寫在山上，只是人們“身在此山中”，不識其“廬山真面目”而已。可不是？在當(dāng)?shù)亓鱾髦@樣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個神仙想在上虞覆卮山與嵊州的嶀大山之間架一座大橋，于是，就從很遠的地方作法，趕來了許多石頭作為建橋材料堆放在山上。一天，神仙下凡來到人間，碰到了一個媒婆，問她這座大橋能否建得起來。媒婆答曰：別人不可思議，如你想建，輕而易舉。神仙聞之大驚，怎么我仙人之思，凡人也知？于是，丟下石材揚長而去。這些石材就成了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石浪”的“石河”了。是的，自古凡無法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人們總懷著美好的愿望用神話解讀猜想。說必然，是因為文明社會的進步，一些曾經(jīng)被賦予神秘色彩的事物，而今正被科學(xué)還原其本來面目，就如這覆卮山上的“石河”。自然，這從偶然到必然的跨越中，我們不應(yīng)該淡忘一位叫杜又常的地理愛好者。自他發(fā)現(xiàn)這“石河”并奔走呼吁到最終被證實，這“猜想”橫亙在他的心間已經(jīng)有29年。

揭開神秘的面紗，覆卮山“石河”便迎來了絡(luò)繹不絕的訪客，而我自是其中的一位。驅(qū)車來到位于覆卮山山麓的東澄村，但見石墻黛瓦，古樟參天，尤其是那條條鵝卵石鋪就的小石徑，一下就把我的情思帶到了“石河”?！斑?，‘石河’就在上面！”一位村民用手向不遠處一指，便讓我一眼看到了“石河”。大自然的偉力何等壯觀！其以大山為紙，以冰川為筆，終讓這條條“石河”成了地球上永恒不變的畫圖。

不知何故，凡有“石河”處，多為荒蕪之地，恍如盤古剛完成開天辟地。它是剛健的，一身雄風(fēng)、力挺萬鈞的樣子。是的，我自以為這“石河”是突出大地肌膚的骨頭，像一道道漫長的脊梁，它是物質(zhì)的，同時也是精神的，它足讓人產(chǎn)生深刻的崇拜感。北朝人說過：“縑竹易銷，金石難滅，托以高山，永留不絕?！比松虝?，自使人更加倚重巨大之物。而當(dāng)“石河”突兀在我面前時，我怎能不將自己之所見所想寄寓于“石河”呢？“石河”風(fēng)骨堅硬，當(dāng)擔(dān)得起崇高的分量。

喘息于覆卮山的威儀之下，潛行于這片古老的土地和神奇的曠野，我突然感覺到自然的恢宏，時光的深邃以及個體生命的渺小和短暫。此時此刻，我欣然吟出一位詩人的詩句：“山上也有河么，從遠古的荒涼里奔騰而來，被冰川召集在這里，凍結(jié)成歲月的圖騰。河化為石，三百萬年夠否，第四紀冰川撤退進課本，作業(yè)卻布置在了覆卮山的山溝?！笔前?，“石河”守著一個數(shù)百萬年不變的承諾，等待著每一個游人與之作親密的互動。繞開平日多為游人行走的山徑，我徑自攀“石河”而上。走近“石河”，發(fā)覺“石河”之石為火山巖質(zhì)，灰黑色，粗糙如樹皮。這層層疊疊的石頭，默然無語。當(dāng)?shù)氐拇迕瘢唬骸笆勁铩！泵鎸@片“石河”，無異于展讀一部再現(xiàn)我們這個地球波驚浪詭的史詩，叩問300萬年前奇特、神秘的歲月。它使人記住了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名詩：“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現(xiàn)出一個天堂。把無限放在你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里收藏?！睋崦@些石頭，當(dāng)你讓心和它貼近、相擁時，你才覺得仿佛沉在遠古的聲音又活了起來，才覺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少驚天動地、驚心動魄的場面。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凝結(jié)著山崩的黃昏和地裂的月華。

是啊，我想象，第四紀冰川在覆卮山的分娩是漫長的，但量變必有質(zhì)變的那一天。我相信，在生就質(zhì)變的那些時日里，那一浪浪的石頭牙齒，新銳地撕咬著厚厚的冰川；冰面上明亮亮地浮著一層熱氣，經(jīng)了陽光的筆墨，像一朵朵紫煙，裊裊然在那里開合聚散。久久的，鋼化玻璃似的冰川，被長長而鮮鮮地撕開一道極不規(guī)則的裂口，一道、兩道……像葉脈狀、像樹冠形、像根須樣、像蛛網(wǎng)圖、像分叉的曲徑、像一面銀質(zhì)的鏡子被擊碎……那碎裂的冰川，或巨碩，或玲瓏，你擠我，我推你，你包我，我裹你，滿坡碰撞著，交疊著，響亮著，順勢滾滾而下。如果能用電影膠片表現(xiàn)，在快鏡頭里，那狀態(tài)那聲音，定如千百萬鐵騎從遠處奔馳出來，怒吼長嘯，風(fēng)卷殘云，前赴后繼，排山倒海。那種義無反顧前行的身軀和回聲悲愴而壯美，氣吞山河。呱呱墜地的冰川“嬰兒”，一旦化為“石河”，從此便成了一個個久臥不起的“睡美人”。雖說“石河”而今很孤單，但它并不甘寂寞。我看到三三兩兩迎著秋風(fēng)搖曳的植物和一些爬滿石頭的藤蔓，由于土壤貧瘠，生長在石縫的沙石顆料中，個個顯出崢嶸兀傲的品相，與“石河”是那般的協(xié)和。盡管風(fēng)吹日曬，它們都那么堅韌，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生命力吧。在很不適宜的環(huán)境下生長，一步不落地與季節(jié)相應(yīng)，春榮秋枯，綠黃有時，于岑寂中開出一堆細碎金黃的花朵，也不失為秋日清景了。而于“石河”，終令其蒼老里有了青春的氣息，衰邁里多了一份頑強。

我終以為，覆卮村民是有福的，上蒼賜給他們?nèi)缢箤毜?；我更以為，覆卮先民是勤勞而智慧的。不是嗎？站在“石河”邊，但見曲曲折折、層次井然的田埂起伏于山坡之上。這一片片沿山而成的梯田，既是先民們憑一身硬朗、掄起鐵鋤打造的生存資本，也是先民們留給后代的希望所在。這資本，這希望，這1500畝左右的梯田，自巧借了石硠棚水的灌溉。因為石硠棚水，這里大旱天不斷流，莊稼年年保收。張越《卮山草舍野語》曰：“覆卮山前溪水綠，覆卮山后雨滿谷。溪南溪北數(shù)椽屋，屋里有書書可讀。老翁鋤地種菜菔，老嫗攜筐采野菊。小兒開門放雞畜，大兒刈草飼黃犢。春來桑上催布谷，秋后縣中輸歲粟。百年歡騰親骨肉，一生不知榮與辱。早起夜眠貧亦足。”這山美水美人更美里，不也暗合了人與自然和諧的真諦嗎？

暮色始降，金色的花粉轉(zhuǎn)瞬變成了紫色的煙霧。山脈與“石河”被這凝重而渾厚的色彩削減成一個美麗而悲愴的剪影。這是一種內(nèi)斂而博大的力量，它讓人窒息與收縮，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瞬間與永恒，歷史與現(xiàn)實。是的，于我則似乎站在了一種近乎歷史的、宏荒的情緒里。再次與“石河”對視，再次側(cè)耳諦聽潺潺不絕的泉水聲，終勾起了我無限念想，令我超越時空，想到了而今的冰川。如果說，第四紀中的間冰期，氣候轉(zhuǎn)暖，冰川融化，給人類帶來福音的話，那么，而今冰川早已成為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重要鏈條，是滋養(yǎng)我們生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每一座冰川都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guān)。冰川的每一點變化，都是人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晴雨表。冰川悄然融化，那水滴該是冰川流下的“眼淚”。幽靜的夢被人們驚擾，和諧的家園被人們破壞，它們傷感莫名，唯有默默落淚。是的，有環(huán)境科學(xué)家指出，隨著氣候變暖，冰川將消融并導(dǎo)致海平面升高，地球上的很多城市會因此永遠消失；極端天氣災(zāi)害也將頻頻發(fā)生，會導(dǎo)致糧食短缺、疾病肆虐，人類生存面臨威脅，這絕非危言聳聽。英國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中說：“人類將會殺害大地母親，抑或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濫用日益增長的技術(shù)力量，人類將置大地母親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導(dǎo)致自我毀滅的放肆的貪欲，人類則能夠使她重返青春，而人類的貪欲正在使偉大母親的生命之果——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一切生命付出代價?！敝浦贡ā傲鳒I”，主動權(quán)自在人類，要求人類敬畏自然、慎思慎行。

走進覆卮山，第四紀冰川已經(jīng)逝去，唯有“石河”還記憶著滄海桑田的變遷，讓人們可以由此潛入結(jié)著霜華的夢境。在它的孤寂里，更是傳遞著構(gòu)架和諧家園的訊息，并且，還能在驚鴻一瞥中，驚艷著它那傲視萬年的身姿。須知道，要確切還原這第四紀冰川在覆卮山運動的所有細節(jié)，怕是很難的了，可這條條“石河”引起的好奇和追問、懷想和啟迪，遠比那個充滿神奇和幻想的時代還具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