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我·詩意·和諧——凌叔華《酒后》女性意識解讀

□李一媛（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廣東 茂名 525000）

從“五四”到現(xiàn)在，中國女性文學經(jīng)歷了“人——女人——個人”三個層面的發(fā)展，女性也朝氣蓬勃地豐富延伸著。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的步履依然還是如此的沉重，張愛玲用三十年的時間來撰寫《色·戒》為自己的愛情做辯白，蕭紅的哀怨“女人的天空是底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跨越了兩個世紀的時光隧道，卻依然縈繞不息。在混沌的現(xiàn)實中，女性又如何審視自己呢？重讀“人淡如菊”的凌叔華的作品《酒后》，我看到了生活的附麗，輕描淡寫，卻悠然意遠。

《酒后》一如凌叔華作品風格：淡雅幽深、清疏秀逸。文本敘述一對夫妻在酒后夜闌人靜時，男主人公永璋既陶醉于溫馨、柔和、高雅的家庭氛圍中，更深深地陶醉于妻子采苕的嬌媚溫柔，但妻子采苕卻傾慕于那位醉臥在客廳大椅上的朋友子儀，并請求永璋讓她對酒醉沉睡中的子儀瞬間一吻。永璋在短暫激烈的心理沖突中難拗嬌妻的執(zhí)著，只好應允了她的要求，但采苕剛剛移步又立時卻步，又使一吻之求的心馳驟然收韁，戛然而止，留下一片“飛白”。女主人公采苕從傾慕到爭取再到放棄，個中取舍，幽深曲折，令人深思，體現(xiàn)了作家凌叔華獨特的女性意識。

凌叔華作為新文學初期的女作家，從自身的生命體驗中探尋著女性的命題，關(guān)注女人的命運，抒寫著自我生存的體驗和感悟。她平和、冷靜、周全，對婦女解放有著獨特書寫，堅持從生命本相出發(fā)，幾乎是在凡人俗事的“安穩(wěn)”當中還原女性真實心靈歷史，展現(xiàn)女性作為“女人”的隱秘、復雜而又獨特的生命感受，對女性傾注了“為人”與“為女”的雙重思考，并試圖為女性探索合理和理想的生命存在方式，反映了凌叔華超時代的女性意識。

一、安穩(wěn)下“本我”意識的張揚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語境中，女性一直是“被書寫”“被言說”的對象，女性本質(zhì)成為一種沉默的存在，并以壓抑的生命狀態(tài)出現(xiàn)，是集體無意識的“空白之頁”。女性就算是稍稍顯示鮮活的意識，也會被男權(quán)話語扼殺在萌芽之中?！对娊?jīng)·氓》中女性對男性的控訴與決裂卻被朱熹歪曲為“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祝?！分械南榱稚┮苍羞^掙扎，最終也被“夫權(quán)”“婦權(quán)”“族權(quán)”等逼迫命赴黃泉?！拔逅摹迸脏硢〉纳冀K在沉淪著。

凌叔華在《酒后》中一反傳統(tǒng)，由“一男多女”模式轉(zhuǎn)為“一女兩男”的模式，與此篇相近的還有《春天》，霄音無意中聽到一段凄惻動人的琴聲，不禁勾起心事，想到自己從前的男友君健如今正患病，而且窮困潦倒，不禁痛心流淚。她決心提筆寫信問候。在這兩個故事里，都出現(xiàn)了一個男性“第三者”，盡管還處在虛擬的場景當中，但已顯示了凌叔華對女性生命“本我”意識的探討。在“兩男”中，女主人公采苕既是傳統(tǒng)意義中被看的客體——客廳中的高雅裝飾、審美對象，如丈夫的觀看：“你也有點醉罷？這腮上薄薄的酒暈，什么花比得上這可愛的顏色呢？——桃花？我嫌她太俗。牡丹？太艷。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都比不上”，“就拿這兩道眉來說罷，什么東西比得上呢？拿遠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彎；柳葉，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對。眉的美真不亞于眼的美，為什么平時人總說不到眉呢”①。除此之外，甚至作者還賦予女性主動“看”的權(quán)利，成為“看”的主體：

采苕聽了，想了一想，后來仍望著那睡倒的人。此時子儀正睡的沉酣，兩頰紅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的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鬢角分裂；他的嘴，平日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的，此時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這樣子實在平常，采苕沒有看見過。他的容儀平時都是非常恭謹斯文，永沒像過酒后這樣溫潤優(yōu)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臉上忽然熱起來。②

丈夫的甜蜜的“情話”并沒有使妻子采苕心滿意足，丈夫心目中溫婉柔媚、賢淑敦厚的妻子此刻正燃燒著一種炙熱的情感。子儀的描寫和丁玲筆下《莎菲女士的日記》中凌吉士的描寫都帶有一種女性欲望的書寫，采苕的“臉上忽然熱起來”，這絕對是生理上的全面反應，是女性“本我”意識的蘇醒。

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結(jié)構(gòu)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組成。本我即原我，是指原始的自己，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沖動和生命力。中國女性在封建倫理規(guī)范和要求的長期約束下，已經(jīng)逐漸將社會或團體所規(guī)定的角色內(nèi)涵，內(nèi)化為本體的角色意識和角色心理而自我認同，有的女性甚至以之對自我進行限定與束縛，從而造成了自我思想深層的刻板和愚昧。最典型的便是“妻子”與“母親”這兩種角色對女性生命的束縛與禁錮。為盡“婦職”或“母職”，女性以過多的自我奉獻精神服務(wù)于家庭兒女，而忽略了自我的主體價值和存在意義。中國女性的“本我”意識一直以集體無意識形式被人遺忘和摒棄。

凌叔華正視并深入挖掘了女性的本我意識?！毒坪蟆分胁绍鎽┣笳煞蛲馊ビH一下自己一直仰慕的人，這種傾慕之情有對其不幸遭遇的同情與憐憫（母性），但從深層看也包含著想要爭取一個女性除妻子、母親身份以外的另外一種權(quán)利——愛與被愛的欲望和權(quán)利、獨立的感情天地和人格意志。這種激情和欲望是人的意識中最深層的本我，就像是沉入海的冰山，它有時是不會被當事人所覺察的，但是它卻是生命的原動力。其實無論是采苕還是霄音，都是基于對生命的本真向往和呼喚，在堅守“妻性”的求全中張揚著欲望的翅膀——仍然葆有一個獨立的“自我”，一種“我是我自己的”、我可以這么做的“本我”意識。同時這種求全并不是逃避，而是時代女性的底氣——安穩(wěn)，只有靜世的安穩(wěn)才有她們飛揚的意識——這一點張愛玲洞察到了，可惜她是臨水照花，凌叔華卻以貼地而行的方式，從真實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冷靜地審視著女性本身和社會、歷史的關(guān)系，既有向前沖的激情和靈動，更有向后看的勇氣和溫穩(wěn)，比同時代的其他女性作家多了幾分真實的積淀和顧全的明慧。

二、日?；娦陨畹淖非?/h2>

在喧嘩剛直的“五四”時代，眾多作家更多關(guān)注從家庭走向社會的處于動態(tài)的“逆女”形象，她們與傳統(tǒng)家園文化進行著對立與決裂的飛揚演繹。而凌叔華則在時代的縫隙關(guān)照著女性個人在現(xiàn)實與生活結(jié)構(gòu)中的對抗和調(diào)適。相對于魯迅筆下子君日常生活對愛情婚姻的消解，廬隱筆下女性于日常生活的苦悶彷徨、無法從容，凌叔華筆下的女性卻返回日常生活本身，有著更多對生活的調(diào)理和對自己的求適，追求日常生活獨特的詩性表達，帶有一種身臨其境的人文關(guān)懷。

首先，凌叔華賦予這些社會性別角色的女性詩性的性格。這類女性有著寧靜、從容、溫婉、細致的性格。一方面她們是新式的賢妻良母，有著溫婉柔媚、賢淑敦厚的性格特征，傳統(tǒng)的美學標準在這類女性身上體現(xiàn)得最充分。另一方面，她們又受到了新思潮的影響，具備了現(xiàn)代女性的質(zhì)素。主人公采苕出身于中產(chǎn)階級，具有傳統(tǒng)女性優(yōu)美的特質(zhì)，又有愛與被愛，追求心靈自由與安頓的愿望。同時凌叔華更是賦予她們“人在生活”③的生活藝術(shù)，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和詩性。魯迅在《傷逝》中警醒我們：“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人必須活著，愛才有附麗”，但是尖銳和偏執(zhí)的魯迅卻沒有指出附麗的道路。較之魯迅，凌叔華的探索似乎更要進一步。她一方面直接面對男女兩性都十分困惑的問題——日常生活的詩意化，另一方面她也指出了“女性生命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的詩性存在”④。

《酒后》中，凌叔華精心設(shè)計了恬靜的家庭詩化氛圍：高雅的客廳，旺暖的爐火，夫妻依偎而坐，面帶酒暈如桃花，竊竊私語聊濃情，丈夫充滿幸福地欣賞著妻子美好的氣質(zhì)與容貌，妻子則在微微酒意中享受著丈夫的溫情，一切都是那么靜謐、恬美。

這本是一幅令人艷羨的夫妻醉酒圖，但妻子采苕卻頻頻殷勤地對待子儀，冷落丈夫，甚至索要一吻，有些研究者認為這一切都是采苕的酒后醉態(tài)，而且認為“采苕之醉則是非關(guān)乎酒而純系于人”⑤，筆者卻認為采苕并非醉，只是借醉言情，恰恰是她的用心良苦。采苕其實清醒地認識到對子儀的這種情感體驗和行為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非倫理和非合法性的，在人們的倫理觀念中是不會得到認可與同情的。但是采苕還是希望在正常的秩序下使這種“本我”意識合理化，于是她把問題直接拋向有人倫關(guān)系的丈夫的身上，她要求丈夫尊重她情感體驗，尊重她來自生命本能的欲望，以獲得人格的平等。另一方面這更是聰明的妻子在經(jīng)營一種“情感的智慧”。丁西林在戲劇《酒后》中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凌叔華的底蘊：“不要把吃醋說得這樣的要不得，吃醋也有吃醋的味兒。一個女人如果完全不吃醋，那就和一個男人完全不喝酒一樣，一定干燥無味得很?！雹迱矍橥虺墒於ゼで椋蜣D(zhuǎn)化成生活而變味，采苕正是借此“醋意”刺激丈夫來調(diào)撥日常生活柴米油鹽的平俗以保持情感的鮮活，池水正因為春風的騷擾才有漣漪搖曳后的凝澈，情感的適度調(diào)恰也會帶出柳暗花明的天地。而在另一部作品《花之寺》中，妻子燕倩在發(fā)現(xiàn)丈夫?qū)彝ド町a(chǎn)生厭倦情緒以后，運用愛的藝術(shù)，偷偷以一個女崇拜者的口吻給丈夫?qū)懥艘环庋s見面的信，將他引到花之寺，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份浪漫的情趣，使得人間煙火中的兩個人擁有情意綿綿的王國。所以當丈夫始而拒絕與最后的勉強同意滿足了采苕的心理需求，采苕卻用不著再去實現(xiàn)這個行為了。她看重的不是這個行動的本身，而是這個行動所包含的價值觀念與情感取向。因此在凌叔華看來，女性詩意生活的追求還應包括女性心智和精神的內(nèi)質(zhì)建設(shè)，女性只有內(nèi)心力量飽滿和強大，自身價值得到確認，才能在現(xiàn)實和歷史中真正地存在。

三、終極下和諧兩性的建構(gòu)

凌叔華在《酒后》中塑造了理想的丈夫形象，丈夫永璋不僅欣賞妻子的容貌，更尊重妻子的主體欲望，盡管永彰并不情愿自己的妻子去吻自己的朋友，但他最終還是同意了妻子的荒唐要求，甚至同意陪著妻子來完成這件事。凌叔華賦予永璋的除了夫愛的纏綿悱惻，更有父愛般的寬厚、博大與包容。從另一角度來看，妻子采苕也只有擁有永璋如此澄明的丈夫才能實現(xiàn)情感和人格的平等。

凌叔華將男性視為給女性提供理解、尊重、關(guān)愛和保護的性別，勾畫了男性與女性融洽相處的溫暖場景，顯示了兩性之間的溝通與和解對于建構(gòu)女性合理的生命形態(tài)起著的關(guān)鍵作用。在現(xiàn)代文學史其他女性作家中，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極力貶抑男性，以“缺席”⑦“閹割”⑧“退位”⑨等書寫策略斷裂了與男性對話的可能性，其女性也如墓穴般的陰怪和蒼涼；蘇雪林盡管一度以自欺的方式幻化出一幅男女和解的童話世界，但最終還是將男女歸于對立和矛盾的關(guān)系中；丁玲的莎菲在“靈與肉”的掙扎中苦苦追求真正的“男子漢”，最后卻無疾而終；冰心避開兩性關(guān)系的探討，其愛的世界便顯出某種矯揉的空洞；廬隱、石評梅、陳衡哲重在對男權(quán)社會進行激烈批判，女性在男權(quán)世界空寂、壓抑、無所適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張潔、王安憶、林白、陳染等人從政治、身體、欲望等方面繼續(xù)尋找女性合理的生存之道，她們或狂放無忌，或堅守決絕，或嬉笑怒罵，或輕靈自如，然而追求中的女作家們卻不可避免地帶有夢醒后的困惑和悲哀。而早在上個世紀20年代的凌叔華便已穿過歷史的風云，從生命的本真存在出發(fā)，始終堅持人性的立場，既揭示兩性之間的隔膜，也展現(xiàn)他們之間的和解，昭示了女性生存的終極之路——追求雙性差異中的平等與和諧。正如中國當代著名作家遲子建所說：“上帝造人只有兩種：男人和女人，這決定了他們必須相依相偎才能維系這個世界。宇宙間的太陽與月亮可以轉(zhuǎn)換，可以看作是人世間男女之間所應有的關(guān)系。它們緊緊銜接，不可替代，誰也別想打倒誰，只有獲得和諧，這個世界才不至于傾斜，才能維持平衡?！绷枋迦A力爭以理解、寬容、包容的心態(tài)看待兩性關(guān)系，探索女性自身和兩性世界和諧的可能，從而建立兩性之間的“伙伴關(guān)系”，她超越了狹隘的女性主義意識，而進入了“性別詩學”的層次。

蘇雪林曾說過：“凌叔華女士文字淡雅幽麗、秀韻天成，似乎與‘力量’二字合拍不上，但她的文字仍然有力量，不過這力量是深蘊于內(nèi)的，而且調(diào)子是平靜的。別人的力量要說是像銀河傾瀉雷轟電激的瀑布，她的便只是一股潛行地底的溫泉，不使人聽見潺潺之聲，看見清冷之色，而所到之處，地面上草漸青，樹漸綠，鳥語花香，春光流轉(zhuǎn)，萬物都皆為之昭蘇?！雹鈿v史遠去，人物沉浮，凌叔華始終以古韻般的清音，穩(wěn)健飽和的女性意識佇立在歷史的河床上，探究著女性春天的到來。

①② 凌叔華.酒后[A].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③ 李翠芳.論凌叔華對女性生存的思考[J].社會科學評論，2008，（4）.

④ 韓 儀.浮出歷史地表之后——凌叔華女性觀發(fā)展軌跡探尋[J].北方論叢，2003，（5）.

⑤ 何西凡.夜闌人靜時“微透的清芬”——讀凌叔華小說《酒后》[J].名作欣賞2008，（2）.

⑥ 丁西林.酒后[A].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著導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⑦⑧⑨ 姚玳玫.想像女性——海派小說的敘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⑩ 傅光明.古韻：凌叔華的文與畫[C].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