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鵬
淺析加繆反抗思想的蛻變
王 鵬
置身于荒謬的悲劇,人如何生存于世?加繆的回答是通過人的反抗。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反抗是否擁有殺人的自由。對此,從徹底的虛無主義立場到對基本價值情懷的認同,加繆對反抗這一概念作了不同的闡釋。
荒謬;反抗;虛無主義
人如何置身于對世界的欲求與世界對此的漠視之中?加繆對此思索了整整一生。從早期的荒誕三部曲(即小說《局外人》、哲學隨筆《西西弗的神話》以及劇本《卡利古拉》)到后來大獲成功的《鼠疫》,加繆用自己的文字與行動向世人展示了反抗的意義所在——反抗是荒謬的,卻因荒謬而反抗。本文力求通過對其反抗思想的梳理讓人們看到一個真正的加繆。
在加繆的哲學思想中,荒謬是作為起點被提出的。與海德格爾的“煩”、薩特的“厭惡”類似,加繆將世界與人的不可調(diào)和的關(guān)系歸之于荒謬。
在這世上,人總是欲求而不得,無論人發(fā)出怎樣的呼喊,換回的不過是世界冰冷的沉默。在活生生的人與冷冰冰的世界之間,荒謬存在著。對于荒謬“任何真實的認識都是不可能的,惟有顯象能被揭示出來,惟有相應的氣氛能讓人感覺到?!保?]于是,加繆用平凡的筆觸給我們描繪了一個荒謬的世界:“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工作四小時,午飯,又乘電車,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二、三……總是一個節(jié)奏……一旦某一天,‘為什么’的問題被提出來,一切就從這帶點驚奇味道的厭倦開始了?!保?]16然而有開始并不等于有結(jié)束。當個體體味到荒謬的那一刻,它就將一直伴隨著我們,直至世界或人任何一方消亡。帶著這種清醒的認識,人知道自己的生活成為了悲劇。
僅僅認識到這場悲劇對加繆來說并不足以為道,如何擺脫悲劇才是他真正想要回答的。這里,看似僅有可能的兩條出路——否定世界或是否定自我,早早地便遭到了加繆的批判。對他來說,否定世界不過是人的自欺,世界的冷漠并不會因為人的訴求而改變。否定自我則意味著自殺,而無論是生理性的自殺即肉體上的自我消滅,還是哲學性的自殺即“企圖用這種方法在造成它自我否定的東西之中超越自己”[1]48都被他看作是逃避。因為“自殺”即便能夠消除荒謬,人的生活也同時會遭到抹殺。于是,既然否定荒謬意味著否定生活,那么在直面荒謬的同時肯定生活的意義,就成為了唯一的反抗方式。
在加繆看來,直面荒謬,唯有通過反抗。西西弗、默爾索、里厄都是其筆下具有反抗精神的英雄。但是,概觀作者投射到這幾個人物身上的言行思想,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加繆所持的反抗精神并非始終如一。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是否同意為了反抗而殺人。
為了反抗有殺人的自由。在《局外人》中,默爾索一開始便是以這個世界的局外人而自居。他對母親去世的無動于衷,對女友的無所謂態(tài)度,乃至對因他致死的阿拉伯人的冷漠反應,都意在指向同一個命題——無希望的存在。這一命題要求個人不再期望未來,并棄絕一切的價值情懷,為的是獲得擔當荒謬的勇氣。在加繆看來,既然人身處于這樣一個“燃燒而又冰冷的世界”[1]69,那么唯此才能承擔起悲劇的命運。于是,他筆下的默爾索便有了這樣的覺悟:“其他人的死,母親的愛,對我有什么重要?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擇了我……”[2]命運既已是確定的,那么人能做的就只能是盡可能地活下去,用生活的“量”來彌補生活的“質(zhì)”。如此,帶著荒謬去生活,便能擺脫命運的悲劇。但是,選擇承擔起荒謬是否就意味著對別的一切必須報以漠然的態(tài)度呢?
在此,劉小楓對這種擔當荒謬的人做了深刻的概括:“生活世界由荒謬構(gòu)成,沒有意義,在其中生活的人本身也沒有意義,即便反抗生活世界的無意義也沒有意義……放棄希望,棄絕任何價值情懷就必須而且應該成為精神生活的準則,從中會涌現(xiàn)出動人心魄的激情——荒謬的激情。據(jù)說,這種激情恰好表明人沒有屈從荒謬,而是超越了荒謬……荒謬由此變成了人的存在的真實價值?!保?]337持著這最高的價值信條,個人對冷漠的世界報以同樣的冷漠。除了自己的生命外,一切與他們不再相干;除了心中所持的荒謬外,他們也再無其它對抗荒謬的武器?!坝没闹嚫衼沓交闹嚒保?]336,成為他們唯一的出路。在這種超越中,荒謬的人被允許做任何事情,僅僅因為“對希望和未來的剝奪,意味著人更加具有隨意支配行動的自由”[1]65,哪怕那是殺人的行為。
反抗并不造成殺人的自由?!妒笠摺肥羌涌娝枷氚l(fā)生轉(zhuǎn)變的標志。故事背景位于一座鼠疫肆虐的城市。在這座城市中,盡管每個人的觀點不同,但對生活的希望、對生命的留戀卻是共同持有的。在鼠疫的籠罩下,加繆不再像在《西西弗的神話》中那樣只是一味地強調(diào)個人的命運,因為“個人的命運已不存在了,有的只是集體的遭遇,一邊是鼠疫,一邊是眾人共同的感受?!保?]因此,才有了那樣一群以里厄醫(yī)生為首的反抗者。作為反抗的英雄,他們不再只是關(guān)注個人的安危與命運,而是努力找尋克服鼠疫以拯救大家的辦法。
同是對荒謬命運的反抗,里厄等人采取了與默爾索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他們不再強調(diào)個人的絕對自由,不再以冷漠來對抗世界的冷漠,而是轉(zhuǎn)身發(fā)出“我反抗,因而,我們存在”[5]的呼喊。在這一人性的呼喊中,里厄盡管身心疲憊,但從未想過放棄城里的其他人而獨自逃跑;外來者朗貝爾因為受到里厄等人的感染,也放棄了離開城市的機會,轉(zhuǎn)而投身到反抗鼠疫的戰(zhàn)斗中。結(jié)尾處塔魯?shù)娜ナ?,更是成為了反抗的絕唱。此時,反抗不僅是捍衛(wèi)屬于個人的價值,它把首要的價值最終確立在了眾人共同的基礎(chǔ)上。于是,“‘我們存在’荒謬地確定了一種新的個人主義?!边@種個人主義表明,“殺人的自由同反抗的理由是不相容的?!保?]133
反抗由最初那張示人以冰冷的面孔轉(zhuǎn)為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擔當,來源于這樣一個清醒的反思:“人們告訴我,為了實現(xiàn)一個再也沒有人殺人的世界,這些人的死是必要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時這是對的,不過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恐怕不能再堅持這類真理了?!保?]244這類真理意味著以荒謬去反抗荒謬,以冷漠去回應冷漠。換句話說,擔當荒謬的人就應該是絕對自由的人,他們敢于做任何事。加繆曾深信唯此才能擔當起命運的重負。他的自信源于這樣一個推定:當人清醒地意識到荒謬后,一切都以一種無意義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唯一擔心的是已成定局的死亡。由此,除了對荒謬的實存情緒的確認外人便無所關(guān)心,除了自身的死亡外一切都只是虛無。于是,“實存的情緒涌出的我思一旦有了天賦和先驗的位置……沒有任何在它之外的東西可以驗證其真假對錯與否。據(jù)說,因此個體的實存就有了絕對的自由。”[3]396于是,荒謬的人便這樣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虛無主義的深淵。
據(jù)劉小楓說,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的英文版序言中曾表示要放棄自己在該書中所持的徹底的虛無主義立場。原因或許是加繆此時已經(jīng)意識到“習慣于絕望的處境比絕望的處境本身還要糟?!保?]177于是,他試圖將直面荒謬的反抗與殺人的自由劃清界限,建立一種“有限的、有謀算的、無知的和冒險的哲學。”這種反抗的哲學不再要求過度的虛無,轉(zhuǎn)而在古希臘正午的思想中進行不懈的斗爭。這種斗爭并不指望消除荒謬,也不試圖深入虛無的深淵,它更多的類似于一種維系的力量,試圖在荒謬與虛無之間尋找平衡。這一平衡的思想,加繆聲稱是來源于古希臘的節(jié)制觀念。“希臘思想始終固守節(jié)制的觀念,它從不把任何事物推向極端,無論神性還是理性,因為他不否定任何東西,既不否定神性,也不否定理性。希臘思想顧及萬事萬物,以光明來平衡黑暗?!保?]在加繆看來,這種節(jié)制并不等于妥協(xié),因為“過度總是一種舒適,有時是一種放任。相反,適度則是一種純粹的緊張?!保?]149帶著這種緊張,荒謬的人從冰冷的反抗中重新找回了熱愛生命的理由。在此,古希臘的節(jié)制終于給虛無中的黑暗帶來一絲陽光,讓反抗披上了人的溫情。
從徹底的虛無主義到認同一定的價值情懷,加繆的反抗之路似乎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然而,在未被陽光完全驅(qū)散的黑暗中,我們還是能看到命運加諸在個人身上的苦難。僅僅靠反抗似乎是行不通的,人的出路究竟在何處呢?對此,加繆未曾作答?;蛟S對他來說,人是無所謂出路的,一切已成定局。從這個角度來看,說他的反抗是永遠含著淚的微笑的確恰如其分。
[1]加繆.西西弗的神話[M].杜小真譯.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15.
[2]加繆.局外人[M].柳鳴九,丁世中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175.
[3]劉小楓.拯救與逍遙[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4]加繆.鼠疫[M].顧方濟,徐志仁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7:166.
[5]加繆.置身于陽光與苦難之間[M].杜小真,顧嘉琛 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47.
[6]張榮.形而上的反抗[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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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02-0005-02
王鵬(1985-),男,貴州遵義人,西南大學(重慶400715)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200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法哲學。
2009-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