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梅 田文菡(石家莊學(xué)院外語系, 石家莊 050035)
與獲得六項奧斯卡大獎的電影相比,同名小說《阿甘正傳》顯得落寞了許多。但若細讀,不難發(fā)現(xiàn)這本反智小說有著電影無法企及的語言魅力和諷刺效果。為了真實再現(xiàn)阿甘的語言特質(zhì)和精神面貌,溫斯頓·格盧姆大膽運用了飛白(malapropism)的修辭手法。①通過異化語音、變異拼寫、過度詞匯化和詞匯不足等手段,成功塑造了一個生動鮮活的白癡形象。
飛白(Malapropism)是一種智性色彩很濃的修辭手段,專指利用近音異義、白字別音等有意、無意地誤用詞語。②按使用的因素,飛白可分為語音飛白、字形飛白和語義飛白。通過諧音和擬誤,人物的語言增添了幾分生活氣息,顯得更加詼諧生動,意趣橫生③,人物的身份地位、文化修養(yǎng)和所處的語境也得到了更好的、多緯度的展現(xiàn)。④
阿甘天生是個白癡,別人的嘲笑、厭煩和粗暴對待使他逐步形成了個性化的思維和語言。格盧姆運用了大量的語音飛白來塑造這個滿嘴粗話、俚語色彩濃厚的“白癡”形象。語音飛白指由于鄉(xiāng)音重、口吃或缺乏正規(guī)教育等因素造成的發(fā)音不標準或讀錯音。⑤由于智力缺陷和后天教育不足,阿甘的語言呈現(xiàn)出原始狀態(tài),突出表現(xiàn)在選詞單一和發(fā)音含混上。語音替換在阿甘的發(fā)音中非常突出。首先,不發(fā)音的/φ/替換響亮發(fā)音:1.元音,如spose(suppose),probly(probably),bout(about) 中 的/?/;nuf(enough),cept(except),splain (explain),magination(imagination),ever(every),everplace(everyplace)中的/i/。2.輔音,如ole(old),tole(told),behole(behold),mine(mind),fine(find),wile(wild),an (and),han (hand),aroun(around),beyon(beyond),behin(behind)中的/d/;kep(kept),lef(left),mos(most),jus(just),nex(next)中的/t/;hep(help),shef(shelf)中的/l/;thow(throw)中的/r/;picher(picture)中的/k/。3.輔音加元音,如fore(before),cause(because)中的/bi/。⑥即使替換同一個音,位置也不盡相同,以/i/為例,nuf,cept,splain,magination中替代出現(xiàn)在詞首,everplace中出現(xiàn)在詞中,ever中則出現(xiàn)在詞尾。替換方式也偶有差異,以/d/為例,ole,tole,behole中用不發(fā)音的字母e來填充空位,an,han,aroun中則虛席以待。
此外,相似音替換頻繁,元音替換尤為復(fù)雜。有時發(fā)生在單元音之間,有時發(fā)生在雙元音之間,有時甚至跨越了單、雙界限,甚至一個元音用來替代多個其他元音,而這個元音又不時被其他元音所替代。單元音/i/,在forgit(forget),git(get)中替代/e/,kin(can)中替代/?/,bastid (bastard) 中替代/?/,而在whup(whip)中又被/u/取代;單元音/?/,在cuss(curse),bust(burst)中替代/?/,smush(smash),drug(drag)中替代/?/,而在hooch(hutch)中又被/u:/替代;單元音/e/,在set(sit),rediculous(ridiculous)中替代/i/,neckid(naked)中替代/ei/;雙元音/ei/,在definate(definite)中替代/i/,flay(fly)中替代/ai/,pajaymas(pajamas)中替代/a:/;雙元音/?u/,在mo(more)中替代/?:/,thro(through)中替代/u:/,po(poor),sho(sure),yo(your)中替代/u?/,而在winder(window),feller(fellow),holler(hollow)中又被/?/替代。輔音替換雖沒元音豐富,但也是匠心獨運:bein(being),somethin(something)中齒齦音/n/代替軟腭音/?/;bidness(business),wadn’t(wasn’t)中破裂音/d/代替擦音/z/;helt(held),kilt(killed),holt(hold),hundrit(hundred),secont(second)中輕破裂音/t/代替濁破裂音/d/;srimp(shrimp)中擦音/s/代替后擦音/?/;shore(chore)中后擦音/?/代替后塞擦音/t?/。fambly(family)中甚至出現(xiàn)了輔音/b/替代元音/i/的情況。盡管經(jīng)歷了興衰浮沉,阿甘的語言依然充滿童真。格盧姆通過使用語音飛白,真實再現(xiàn)了發(fā)音含糊、傻里傻氣卻又天真可愛的“白癡”阿甘形象。
英語是“形治”的拼音文字,字形飛白和語音飛白本質(zhì)上是合二為一的。除運用直截了當?shù)恼Z音飛白外,格盧姆還在拼寫上大做文章,通過增加、刪除或變換代表讀音的字母,讓阿甘的語言“錯”字連篇。他用得最多的是詞形相近且發(fā)音相同或相似的拼寫變異,具體有以下幾種方式:1.省略不發(fā)音的字母,如coud(could),rap(wrap),crakle(crackle);2.巧妙運用wh與w發(fā)音的相似,如wiz(whiz),wile(while),wack(whack);3.雙拼輔音字母,如 crappola(crapola),jiggaboo(jigaboo);4.調(diào)換發(fā)音相同的字母或字母組合,如 tho(though),figger(figure),hollar(holler),livelyhood(livelihood),purebread (purebred),lite(light),dawb(daub),clime(climb);5.調(diào)換發(fā)音相似的字母或字母組合 ,如frawg (frog),humongus(humongous),iggle(eagle);6.在詞中添加不發(fā)音的字母e,如 forelorn(forlorn),teensey(teensy)。
此外,格盧姆還使用了一些相對難以辨認的字形飛白:alls(all),entlistment(enlistment),smackeroo(smacker)是在原詞的基礎(chǔ)上添加字母或字母組合;real(really),sted(instead),grap(grasp)是在原詞的基礎(chǔ)上省略字母或字母組合;tide(tidy),acrost(across),scarit(scared)則是替換了某些字母。這些還隱約可辨,另外一些就相差更遠了,如axe(ask),dunno(don’t know),sumbitch (son ofa bitch),more’n(more than),so’s(so that)。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組以字母a結(jié)尾的詞。與不同的詞搭配,a所起作用不同,表示含義不同:accounta(account of),outta(out of)和kinda(kind of)中 ,它 是 介 詞 of;gonna(going to)和wanta(want to)中,它是不定式符號to;而woulda(would),mighta(might),musta(must)中,它只是一個詞尾贅音。省音和連讀加快了語速,贅音加重了含混不清,阿甘的語言聽起來更加具有俚俗色彩,也更像白癡的語言。
阿甘語言中代詞誤用很明顯,主要涉及第一和第三人稱,如反身代詞mysef(myself),hissef(himself)中省略/l/音;theyselfs(themselves),ourselfs(ourselves)復(fù)數(shù)變化錯誤,且主格代替了賓格;物主代詞his代替人稱代詞him;物主代詞their用成人稱代詞they;指示代詞those用成人稱代詞them。更有意思的是,阿甘的there be句型會時不時變成they be。
人在感知世界的過程中會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認知圖式,反映在詞匯上就是過度詞匯化或詞匯不足⑦。過度詞匯化是指過度使用同義詞或類同義詞表達某個特別重要或已在腦海中固化的概念,它有助于我們準確把握人物的觀察視角和思維風(fēng)格。⑧
自認是白癡且一直被當作白癡,阿甘最熟悉的領(lǐng)域和最關(guān)注的事情莫過于白癡了。他有著豐富的白癡知識,為了給自己一個準確定位,他詳細區(qū)分了不同類型的白癡?!拔铱赡鼙容^接近智商三到七歲的低能兒,或者甚至更好一點智商八到十二歲的弱智;但是,我個人寧愿把自己當做是個弱智,或是什么的——絕不是白癡——因為,別人一想到白癡,多半會把它想成蒙古癥白癡——就是那種兩個眼睛長得很近,有點兒像中國人,而且嘴巴常常掛著口水,只跟自己玩?!雹嶂溉狡邭q的低能兒時,阿甘用了imbecile,指智商較高一點的弱智時使用了moron。自己更喜歡被當做halfwit,因為halfwit表明只是智力差一些。他不愿意被當作白癡,因為idiot讓人想到的不僅僅是智力差,而且還傻態(tài)十足,如眼睛距離很近,嘴角流著口水,像患先頭愚型癥的人(Mongolian idiot)一樣。如果沒有對白癡概念的高度敏感和深切體會,阿甘是不可能做出如此深刻到位的剖析和歸納的。此外,阿甘對文學(xué)作品中的白癡頗為關(guān)注,并認為這是他唯一的學(xué)問: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白癡,李爾王中的傻瓜,福克納的白癡——班吉,《殺死知更鳥》里的瑞德利,到《人與鼠》里的萊尼,他都能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此后,idiot及其近義詞、同義詞更是俯首皆是,最有代表性有retard(智力遲鈍者),nut(木頭腦袋),goon(呆子),peabrain(傻瓜)等。由于同義反復(fù),白癡的概念被過度詞匯化,變得異常突出,一個敏感深刻而又“博學(xué)”的阿甘也隨之躍然紙上。
另一個過度詞匯化的例子是阿甘對雨的描寫?!拔覀兘?jīng)歷了各種不同的雨,大概除了霰和冰雹之外統(tǒng)統(tǒng)經(jīng)歷過。有時候是綿綿細雨,有時候是傾盆大雨。有時候斜著下,有時候直著下,還有時候好像從地面倒著下?!雹膺@是越南戰(zhàn)爭期間阿甘經(jīng)歷的一次惡劣天氣。連綿兩個多月凄風(fēng)苦雨在智力缺陷的阿甘眼里是那么與眾不同。它們各式各樣:有綿綿細雨,有傾盆大雨,有的斜著下,有的直著下,還有的好像從地面倒著下。它們甚至有了年齡(little, old),有了胖瘦(fat),有了大小(tiny,big),有了力量(stinging),甚至有了小男孩一樣的頑皮淘氣。糟糕的天氣沒有讓阿甘煩惱痛苦,相反卻讓他發(fā)現(xiàn)了樂趣。阿甘的樂觀、平靜、懵懂與戰(zhàn)爭的血腥、殘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具有強烈的反諷效果,從而深化了反戰(zhàn)的主題。
詞匯不足與過度詞匯化相對,專指缺乏充足的詞匯以表達特定概念的現(xiàn)象,其典型特征為明顯地抑制某個說法,或是用某一語域的簡單說法代替明顯復(fù)雜的詞匯。?詞匯不足可能是由不知道合適的詞匯造成的,也可能是由暫時遺忘或茫然造成的,在文學(xué)中它常被用來描寫受限的觀察角度或思維風(fēng)格。?阿甘因智力因素對世界的認識相對有限,當不知道某一事物或無法確切說出它的名稱時,他就會使用一些意義寬泛的詞匯,thing是他最鐘愛的詞之一。第一次穿球衣時,阿甘不知防護面具為何物,他用了“a thing in front”(前面的一個東西)。當戰(zhàn)地廚師時,不認識蒸汽鍋爐,他用了“an enormous thing”(一個大家伙)。但并不是所有的詞匯不足都是阿甘無知的結(jié)果。有一些是他故意為之,以在特定語境下賦予它們深意。如小說第二章中,阿甘應(yīng)邀參加全州美式足球明星盛會,他提前已然知曉,但仍稱之為“the thing”,這個泛化的稱謂表明了阿甘對盛會的鄙視和不屑,因為在他看來這個盛會更像是一場鬧劇。另一個例子與毒品(drug)有關(guān),但它在小說中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阿甘初次被引誘吸毒,就斷言“one cigarette ain’t gonna hurt none”(一根煙對人算不了啥),顯而易見他對毒品及其危害是有所耳聞的。隨后他買的是“the stuff”(那種東西),早上點的是“them joints”(大麻煙卷)。阿甘刻意使用了意義曖昧的詞匯來掩飾美國存在的毒品問題,但客觀上恰恰產(chǎn)生了欲蓋彌彰的效果。
涉及到性——這個禁忌的話題時,阿甘再次使用了詞匯不足。他在中學(xué)時被人引誘,有了第一次性體驗。他把這次經(jīng)歷描述為“一件從沒發(fā)生過的事”。隨后,他又急忙為自己辯白,“我說不清究竟是什么,因為我一直閉著眼睛,也因為我媽會宰了我?!卑⒏拾炎约簩π缘臒o知歸結(jié)為一直閉著眼和媽媽可能會宰了他。詞匯不足加上牽強荒謬的理由,使我們看到了阿甘的單純和無知,同時也看到了他的愚魯和狡黠。此后,阿甘一再地觸及這個話題,并且繼續(xù)使用“the thing”,“doing that”等模糊用語,這時的詞匯不足已經(jīng)超越了委婉語的范疇,成了展現(xiàn)齷齪阿甘的一種手段。與常人一樣,阿甘也渴望愛與被愛,但他的想法卻多了一些淫穢的色彩:他對教識字的老師不止一次動過邪念,還多次幻想與珍妮·柯蘭發(fā)生關(guān)系。在描述珍妮與五琴弦手親熱的部分,阿甘把詞匯不足運用到了極致。整個段落中,他沒有提到一個與性有關(guān)的字眼,“她躺在后座上,洋裝上身被拉了下來,下擺被拉了上去。五琴弦手也在車上,在她身上”。阿甘見此情景,誤以為珍妮遭人猥褻,于是“snatched his ass off her”(把他從她身上抓了下來)。阿甘的魯莽恰恰表明了他的無知與愚蠢,在布巴的幫助下終于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阿甘遺憾的卻是“probly hadn’t even a thought bout me in thatregard”(她大概對我從未有過這種念頭)。詞匯不足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一個集無知、愚蠢、天真、俗氣于一身的立體的阿甘。
通過大量運用語音飛白和字形飛白,格盧姆成功展示了阿甘的白癡語言和白癡風(fēng)貌。他的俚俗不堪和傻氣十足在頻繁的語音置換和拼寫變異中顯得活靈活現(xiàn)。特定情境下的詞匯不足和過度詞匯化更是全方位地把單純又齷齪、可愛又可鄙、超然又俗氣的阿甘推到了讀者面前。他從白癡的角度發(fā)表對世事的評論,寓睿智深刻與荒謬可笑之中,這無疑更增加了小說幽默諷刺的喜劇效果。因此,分析小說中的飛白手法和詞匯的不足與過度可以更好地把握人物的思維風(fēng)格,領(lǐng)略小說的語言魅力。
①黃任.英語修辭與寫作[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132.
②黎昌抱.Malapropism辭格:詞源、釋義與譯名[J].四川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3,(4):98-102.
③韓然.飛白新探[J].語文學(xué)刊,2003,(3):71-73.
④笪玉霞.漢英飛白辭格的比較與翻譯[J].濟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3,(3):59-63.
⑤李執(zhí)桃.Malapropisms與飛白共性探微[J].社會科學(xué)論壇,2007,(4下):125-130.
⑥本部分括號前的詞是格盧姆為模仿阿甘的發(fā)音所采用的拼寫,括號中是對應(yīng)的標準拼寫。后文中出現(xiàn)此類情況,同此注釋。
⑦Halliday,M.A.K.Languageand SocialSemiotic:the Social Interpretation of Language and Meaning[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165.
⑧Fowler,R.Linguistic Criticism[M].Oxford:Oxford Unive rsity Press,1996:218-220.
⑨⑩Groom,W.Forrest Gump[M].London:Black Swan Books,1994.
?Wales,K.A Dictionary of Stylistics[M].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1999:470.
?胡壯麟.劉世生.西方文體學(xué)辭典[M].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4: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