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華
作 者:孫麗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文學(xué)博士。
在明代的通俗小說里,潘金蓮、潘巧云堪稱是著名的淫蕩婦女,在某種意義上,她們已經(jīng)成為“淫婦”的共名。知名度稍低但性質(zhì)與之相同的是明代的白話短篇小說里的兩個女性形象:蔣淑真和梁勝金,與前述二潘一樣,都是活躍在市井民間的個性強悍的女子,她們不守婦德、敢于“紅杏出墻”,以自己大膽的、無所顧忌的行為,表示了對夫權(quán)的蔑視。
明代小說里的其他一些“出軌”婦女或可原宥,如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的《警世通言》中的《況太守判死孩兒》里的邵氏和凌初《拍案驚奇》中的《西山觀設(shè)度亡魂,開封府備棺追活命》里的吳氏均有偷情行為,不守婦則,但是她們是寡婦,還容易博得人們的同情。上述四人卻都是有夫之婦,當然,《水滸傳》里的潘金蓮和《金瓶梅》里的潘金蓮還是有一些不同的。前者畢竟在婚姻中受到壓抑,被強迫著從屬于侏儒之夫,終日郁郁寡歡。她的偷情,尚可用心有不甘來解釋;而到了《金瓶梅》階段,潘金蓮的偷情就已經(jīng)既多且濫,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完全達到色情狂的地步,讓人感到無法接受了。潘巧云也屬于膽大妄為型的婦女,明知自己的丈夫是一個赳赳武夫,性情鹵莽急躁,她尚且敢于私通和尚,做出不啻于撩撥虎須的驚人之舉,誠然是色膽包天了。蔣淑真和梁圣金雖然程度不及這二潘,有如小巫見大巫,不過其行為的難以理解和乖張出格與那些著名的淫婦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小說里可以說是盡情地描畫了這等淫蕩婦女的卑劣行徑,但是問題在于,她們?yōu)槭裁匆绱藷o所顧忌地違規(guī)而行呢?她們種種的乖謬出軌之舉,難道僅僅是一個喪心病狂就可以解釋清楚的嗎?
四個放蕩的婦女在命運的走勢上也基本相同,她們都經(jīng)歷了出嫁、不安于閨閣本分地貪戀私情(有的還交往過濫),最后被憤怒的丈夫(或其他男人)結(jié)果了性命這樣一些共同的人生階段。細微的不同是懲罰之刃并不總由做丈夫的來操持,例如潘金蓮是被小叔武松殺死,而潘巧云則被丈夫的結(jié)義兄弟楊雄設(shè)謀殺死。奇怪的是不是丈夫的兩個屠殺者下手更為狠戾——兩潘都被開了膛、剜出心肝,而死于丈夫之手的兩個妻子只是被切下首級而已。
每當論述的文筆觸及這些放蕩的婦女,都會讓學(xué)術(shù)的思路變得沉重阻滯。的確,闡釋這樣的文學(xué)形象、檢點她們的人生軌跡會讓人感到沉重和不安,因為從客觀的立場看來,她們不單純是“道德法庭”上的被審判者,而在更為普泛的意義上,是普通的人,只不過是一些不善于或者不情愿按照常理行事、不愿意用道德規(guī)則約束自己的一種人而已。
那么是什么原因讓這些婦女的人生之輪脫離了常軌?讓她們不顧一切地走上一條與常規(guī)和理性相背離的不歸之路?這一切難道僅僅是偶然和巧合?或者純屬人生無法預(yù)測的意外變局?
可以說,這樣四個婦女代表了中國古典小說里女性命運最為凄慘可怕的類型,那是因為她們居然敢于向男性的權(quán)力挑釁,所以下場就如同以卵擊石,自然無法逃脫粉身碎骨的結(jié)局了。
誠然,她們的行為充滿罪惡、無可容赦,例如潘金蓮違禮越法,背地里與情夫偷偷往來,讓懦弱的夫主武大郎丟盡臉面還不算;事情敗露之后,居然又聽從情夫的毒計,給親夫投毒,要了武大郎的命;如此的狠毒放蕩惡婦,自然讓天下之人都欲將其殺之而后快了。
如果站在丈夫的立場上,會覺得這些婦女果然不堪造就,個個都是問題人物,問題是如何處罰、殄滅這些罪惡之花。但是我們也可以調(diào)整一下視角,例如,站在父母的立場上,情形自然又當截然不同?!队魇烂餮浴分械拿妒Y興哥重會珍珠衫》里寫道,商人蔣興哥之妻、聞名一方的美人王三巧兒因為紅杏出墻,被丈夫休棄后,愧悔交加,半夜里懸梁自盡,父母救下尋短見的女兒,流淚相勸,“道你一朵花兒未開足,如何做此沒下稍之事”。不如再去嫁人,盡有好日子過。這就充分反映了對于所謂“不貞”的行為,并非全社會都皆欲誅討,起碼出軌婦女和她們的父母與親人不在此列。父母與親人是完全可以包容這種“不端之行”的。說到底,它損害的只是丈夫的權(quán)益,那么,是否有必要將丈夫的權(quán)益擴大為社會全體的意愿?實際上既無此種必要,也無此可能。我們應(yīng)該認識到,小說中表現(xiàn)的對于放蕩婦女的憎惡,其實主要代表的是丈夫的視角,作者卻有意無意地將這種憎惡放大了,轉(zhuǎn)換為全社會的普泛反響,而這實際上并不能成立。也就是說,讓做丈夫的特別憎恨的行為,在其他人看來,也許并不怎樣嚴重。這種過犯與其他的罪錯不同,其評價常常是因人而異的。
潘金蓮確有殺夫的行為,但那是在一個利欲熏心的狡猾老婦人唆使之下,后者顯然意在掩飾由自己一手導(dǎo)演的通奸事件的敗露,因此我們很難把這個謀殺視為純?nèi)怀鲇谂私鹕彽闹饔^意圖;潘巧云則完全沒有對于丈夫的攻擊意圖,她最多只是幻想能夠躲過丈夫的眼目,與別的男子偷情;蔣淑真和梁圣金也都壓根沒有想過去謀害丈夫,然而她們?nèi)紤K死在丈夫或別的男人的屠刀之下。如果只是著眼于這個結(jié)局,或許人們就會覺得可恨的人并不是這些放蕩的婦女,而應(yīng)該是那些兇殘暴戾的丈夫吧。的確,如果是從理性的層面去看待問題,我們就會感到,處理兩性之間的矛盾紛爭,并不是一定要用屠殺的手段去解決問題,毋寧說,這種極端的手段恰恰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既然無論在任何時代,人類的兩性之間都無法避免矛盾紛爭,那么問題的解決,就應(yīng)該寄希望于更加理智和有效的方式。封建時代頻頻出現(xiàn)的殺妻事件,體現(xiàn)出這個歷史時期有關(guān)兩性關(guān)系的文化觀念的偏頗狹隘,它總是過度地擴展男性的權(quán)力而根本無視女性的權(quán)益,觀念上的偏頗必然導(dǎo)致手段上的極端,對于女性那越軌的感情追求,男人就被賦予了懲罰的特權(quán),可以理直氣壯地揮起屠刀。就是體現(xiàn)著如此病態(tài)、畸形的社會文化觀念,眾多的古代小說才為我們記載了一個又一個鮮血淋漓的“殺妻”故事。
現(xiàn)在,潘金蓮的影響早已超越國界,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文學(xué)人物。估計在各國讀者心目中,這樣的女性都是欲望強烈、不甘于約束的膽大妄為型人物吧。問題就在于我們的《水滸傳》作為一部世界知名的古典小說,它的影響當然非常廣泛,但是隨著這種影響所及,把它局限性的一面,例如對女性的那種偏見和敵視也帶到全世界。考察一下《水滸傳》里的眾多女性,大部分都屬于問題人物,在小說中是作為反面的形象而出現(xiàn)的。正如許多學(xué)者曾經(jīng)歸納過的那樣,這部小說里的女性,除了放蕩無恥,就是粗魯野蠻,傳統(tǒng)的溫柔典雅的閨秀甚屬稀缺。只有一個林沖的妻子,被塑造得美麗柔弱又堅貞不屈,命運卻又十分錯舛不祥,顯然這是為了突出高衙內(nèi)的貪戀美色的劣行而設(shè)置的一個工具化人物。而其他的女性如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等人,盡管不乏美色與心計,但是個性刁潑、狠毒放蕩固一無足取,像顧大嫂、孫二娘、扈三娘那般鹵莽勇武、殺人不眨眼的行徑,其實也已經(jīng)全無女性特征。平民婦女已經(jīng)如此乏善可陳,再檢點小說中的貴族婦女,例如官紳門第的夫人,也頗有品行庸劣而令人厭惡者,例如《水滸傳》里盧俊義的夫人和劉知寨的夫人,她們或不守婦德、紅杏出墻,或不明事理、忘恩負義,都給她們的丈夫帶來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顯然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而這一類婦女又與前面所說的放蕩型和鹵莽型有所不同,像潘金蓮、顧大嫂等人,或受夫權(quán)束縛,或承擔生活壓力,也許的確難以做到循規(guī)蹈矩、恪守閨范,而官紳眷屬生活既優(yōu)裕,婚姻亦無大不如意,盧、劉兩人的妻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更多是人性的邪惡部分了。那么像這樣一部小說在世界范圍的普遍流傳,也就在所難免地把對于女性的偏頗評價滲透到各階層人們的心里,從客觀的影響來看,是助長了女性歧視的社會觀念的泛濫。
考察我們的傳統(tǒng)小說,文人之作一般容易對女性持溢美態(tài)度,以往的許多文言小說里都塑造了溫柔美麗高雅堅貞的諸多出色的女性形象,而到了《水滸傳》這樣的通俗小說,女性形象開始被顛覆,我們可以看到這里其實有一個不同的視角。推崇女性的作品,多半出于文人之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一向愿意以美人香草比喻君子賢臣,所以對女性的贊美不免無所不用其極;而通俗文學(xué)沒有這種女性崇拜的傳統(tǒng),尤其是《水滸傳》,它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通俗小說,而是一部描寫“江湖”生活的小說。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將它的譯名定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就表現(xiàn)出她對小說內(nèi)容的一個總體理解。許多學(xué)者都指出這部小說承載了很多宋元明時期民間武裝活動和民間宗教的信息。而一些民間宗教和江湖意念,出于加強團體內(nèi)部凝聚力的需求,其實都具有明顯的女性歧視。這些特定的思想觀念進入小說內(nèi)容,自然會影響到人物的塑造,滲透了濃厚的蔑視、敵視女性的意識。我們可以認為,潘金蓮、潘巧云、顧大嫂、盧俊義妻等形象,濃縮了小說作者對于女性的種種偏見,應(yīng)該是一種有意識的塑型,而并非是客觀性的描述。
總之,明代的一些通俗小說,對女性具有有意識的歪曲、妖魔化意圖,從根本上來說,這是與當時一些試圖張揚男性權(quán)力、仇視女性的社會觀念有關(guān)的,同時也不可否認它受到特定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影響,例如一些已經(jīng)進入小說的民間思想、民間宗教等。不過與通俗小說的這種仇視女性、貶低女性的潮流相對立的,是在當時的一些文人小說里,也出現(xiàn)了尊崇女性甚至神化女性才能、智慧、品德的傾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呂熊的《女仙外史》。到了清代,這種尊崇女性的余風(fēng)又引領(lǐng)了另一部小說奇書《鏡花緣》的出現(xiàn),至于古典小說巨著《紅樓夢》就更無庸細考地充溢著贊美、推崇女性的意念,在中國古代小說群體中,占據(jù)了女性崇拜的顛峰,成為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文學(xué)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