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作 者:李云雷,青年評論家。《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副主編,左岸文化網(wǎng)站長。
付秀瑩的短篇小說《愛情到處流傳》在《紅豆》雜志發(fā)表后,很快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選載,并被收入不同的小說年選本。這個小說之所以如此受到關(guān)注,我認為主要是在兩個方面滿足了讀者的期待:在“短篇小說”這一體裁日漸式微的情形下,這個作品提供了一個短篇小說的近乎完美的樣本;與大多短篇小說注重故事性或西方化的傾向不同,這篇小說注重詩意與抒情性,可以說承續(xù)了廢名、沈從文、蕭紅、孫犁、汪曾祺以來的現(xiàn)代小說“抒情詩”傳統(tǒng),也是傳統(tǒng)中國美學在當代的再現(xiàn)。
評論者一般都會將《愛情到處流傳》與鮑十的小說《紀念》相比較,《紀念》因被張藝謀改編為影片《我的父親母親》而廣為人知。的確,這兩篇小說有不少相似之處,寫的都是“父親母親”的愛情故事,敘述視角也都是從“回憶”展開的,在藝術(shù)風格上也都是唯美而抒情的,都以散文化的筆調(diào)娓娓道來。但如果我們做更為細致的分析,便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所面對的問題之不同,《紀念》的核心故事在于父親母親如何相戀,克服種種障礙最后結(jié)合在一起;而《愛情到處流傳》所處理的題材更為復雜,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父親”的婚外戀及其對當事人的內(nèi)心沖擊。這樣一個故事,對于敘事者來說,無疑是一種難度更大,也很容易陷入尷尬的故事:我們該如何講述父親的“外遇”呢?我們是該譴責他的不忠,還是該理解或者原諒他,而這種理解又該控制在什么限度內(nèi)?
所以這篇小說最值得關(guān)注的,并非散文化或抒情式的筆調(diào),以及語言的細膩優(yōu)美(這些當然也很重要),而在于敘述視角的選擇,以及這種視角所折射出的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與審美觀。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敘述角度的特色在于:童年視角,回憶視角,第一人稱限制敘事及其相互交織。童年視角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清新、自然而又懵懵懂懂的世界,雖然講述的是一個殘酷的故事,但又在隱約中讓人感到了一種美;回憶視角則在時間的長河中沖刷掉了這一事件帶來的直接傷害,以滄桑的姿態(tài)與悲憫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個故事及其當事人,包容并理解了一切;而第一人稱限制敘事,則回避了故事中最為殘酷的核心部分,在這個敘述者有限的眼界中,我們甚至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事人(“父親”、“母親”、“四嬸子”)是怎么想的,他們的內(nèi)心感受到了怎樣的痛楚,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外部的、片段的、不完整的。這樣的敘述角度與剪裁方式,既化解了敘述者的尷尬,同時在藝術(shù)上也深得傳統(tǒng)中國美學之精髓——溫柔蘊藉,含不盡之意于言外,于留白處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空間。
于是我們所看到的,便是一層層包裹起來的故事。這個故事最外面的一層,是敘述者現(xiàn)在的回憶,其次則是一個五歲小女孩的眼光,再次則是這個小女孩的主觀視角所看到的故事,即整個小說的核心:“父親”、“母親”與“四嬸子”的戀情與復雜關(guān)系。由于這個小女孩主觀視角的限制及其經(jīng)驗的局限,小說故事的“核”并不清晰,而留下了大段空白,我們只能從外部動作、氛圍變化以及一些細節(jié)上去猜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此,整個小說形成了一種完美而精致的構(gòu)造。
然而,藝術(shù)上的匠心并不能回避故事的殘酷性,或者說這一“戀情”及其對當事人的傷害,正是通過層層包裹的詩意化的表達才得以凸顯。所以我們也可以反過來,從故事最核心的部分講起,那就是“父親”與“四嬸子”的相好。這一事件不僅傷害了“母親”,也傷害了“父親”與“四嬸子”,甚至也傷害了村里的其他男女,同樣,它不僅傷害了父母的愛情與婚姻,也傷害了“母親”與“四嬸子”之間深厚的友情。在如此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之中,小說中的三個主人公都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負擔,都有著無可言說的隱痛。
而在他們?nèi)酥校軅钌畹臒o疑是“母親”,小說中說,“后來,我常常想,當年的母親,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隱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喚回父親的心。”小說中沒有交待“母親”究竟知道了什么,但我們可以想象,這一個被丈夫舍棄、被密友辜負了的女人,內(nèi)心會是如何沮喪與絕望,那個昔日引以為豪的安穩(wěn)的“小世界”轟然塌陷了,她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如何面對村里人的流言蜚語?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傳統(tǒng)或民間文化的力量與智慧,“母親”沒有選擇決裂,也沒有報復,而是選擇了隱忍、沉默與包容,她將隱痛壓在心底,以平靜的態(tài)度來面對這一切,她甚至對“父親”比以前更好,與“四嬸子”也繼續(xù)交往,在這里,她所相信的不僅是自己由化妝而來的魅力,而且是一種“天理”,這些內(nèi)在的支撐使看似柔弱的“母親”可以包容一切,讓她變得剛強,得以度過這一危機。但我們也可以想象,在她的包容與平靜背后,又有多少“內(nèi)心深處的強烈風暴”。
“父親”與“四嬸子”當然也是如此,雖然我們不知道他們的故事有一個怎樣的開始與曲折,但他們確曾有過動心與默契,他們的“愛情”同樣刻骨銘心,盡管他們也知道這樣的情感是不容于這個世界的,因為它建立在背叛的基礎(chǔ)之上——“父親”背叛了他的妻子,“四嬸子”背叛了她的密友。他們或許是“情非得已”,但終歸內(nèi)心有愧,所以在面臨“母親”的包容與平靜時,很快就同樣以隱忍的方式默認了現(xiàn)實的秩序。“父親驚詫地看著飯桌上的麥秸屑,它無辜地躺在那里,細,而且小,簡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覺到父親剎那間的震顫?!狈路鹁褪沁@樣,他們的愛情被“麥秸”壓斷了,而“四嬸子一輩子沒有再嫁,也沒有生養(yǎng)?!也恢?,她是否還會想起我的父親。想起當年,那一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英俊,儒雅,還有些羞澀,如何見識了她的嫣然百媚。那些驚詫,狂喜,輕憐密愛,盟誓和淚水,人生的種種得意,如今,都不算了”。——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痛楚與無奈?
受到傷害的當然不只他們?nèi)齻€人,或許你們猜到了,我是指小說的敘述者(不是作者)——當年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而今回憶這一切的“敘述者”。我們可以想象,當一個年幼的孩子在目睹了這些的時候,會對她的心靈造成怎樣的沖擊與影響,而她的所有回憶與敘述,都可以視做是擺脫這一影響的努力,我們可以看到,在整個故事的講述過程中,她似乎都在通過記憶碎片的拼貼,想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試圖去理解每一個人——“父親”、“母親”、“四嬸子”,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從時空角度拉開距離——比如“那時候”、“芳村這個地方”這樣反復出現(xiàn)的語式,或者從風俗或民間文化的角度——“在芳村,對于生與死都看得這么透徹,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然而,莫名奇妙地,在芳村,就是這么矛盾。在男女之事上,人們似乎格外看重。他們的態(tài)度是,既開通,又保守。這真是一件頗費琢磨的事情。”而整個故事的敘述過程,也可以看做敘述者在不斷“琢磨”進而醫(yī)療內(nèi)心創(chuàng)傷的過程。在故事的最后,我們看到敘述者以蒼涼的手勢告別了過去,她理解并原諒了所有的人與事,與舊日的傷害實現(xiàn)了最終的“和解”。
在整個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的敘述姿態(tài),她寫下了那些隱秘的疼痛,卻通過視角的選擇隱去了最為殘酷的部分,而在平靜的敘述中包容了一切,將那些創(chuàng)傷升華成了一種優(yōu)美動人的“藝術(shù)”。這樣的敘述方式,或許與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有關(guān),也與她的審美觀密切相連。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執(zhí)著,也可以看到曠達,可以看到含蓄,也可以看到堅韌。而這既來自傳統(tǒng)中國美學的底蘊,也來自現(xiàn)代視野的新發(fā)現(xiàn),最終融匯成一首蒼涼而憂傷的“詩”,值得我們反復去欣賞、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