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xué)亮(唐山學(xué)院文法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商盤(1701—1767),字寶意,號蒼雨,浙江會稽(今紹興)人。詩名與乾隆時期的浙派詩人厲鶚相埒。雍正庚戌科(1730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充八旗館、國史館纂修。1739年,以祿養(yǎng)乞外任,歷任江蘇潤州郡丞、海州牧,江西南昌令南康府守,湖北施南府守,廣西郁林州州牧、太平府守、慶遠府守、鎮(zhèn)安府守,云南元江府守等職。宦跡遍及京師、江蘇、江西、湖北、廣西、云南等六省區(qū)。乾隆丙戌年(1767年),王師進剿緬甸,商盤負責(zé)督運糧草,感觸瘴癘而死。
商盤少負異才,在家鄉(xiāng)結(jié)“西園詩社”,為“西園十子”之一,參加過揚州的“邗江吟社”,天津的“水西園”等,結(jié)交南北名流,吟詩作賦,游歷山水。除了結(jié)社以外,商盤還與當(dāng)時格調(diào)詩派沈德潛,性靈詩派袁枚、蔣士銓,秀水詩派王又曾,浙江詩派厲鶚、嚴遂成、胡天游等均有詩文唱和或書信來往。商盤生平所歷,篇什甚多,幾近萬首,自編編年詩《質(zhì)園詩集三十二卷》,共3039首。另有書信體《質(zhì)園尺牘》等。①
商盤詩歌中直接或間接提到袁枚的共有以下幾首:
卷十二《王俁巖太史席上聽袁簡齋明府談樂工許云亭事,有觸于懷,為詩紀之,將以示許,不必寄袁》,間接提到袁枚。袁枚與伶人許云亭事,見(清)蔣敦復(fù)《隨園軼事》:
乾隆己未、庚申間(1739—1740),京師伶人許云亭,名冠一時,群翰林慕之,糾金演劇。許聲價自高,頗自矜貴。先生(按,袁枚)時雖年少,而服御樸素,敝車馬,料無足動許者。許登臺時,流盼送笑,目注先生,“若將昵焉”。先生心疑之,而未敢言。次日侵晨,許竟扣門至,情款綢繆,先生忻喜過望,引許為生平知己。
袁枚“好色”是出了名的,不僅愛“女色”,更愛近“男色”,袁枚與許云亭事即是袁枚愛近“男色”的一個典型例子。盡管《隨園軼事》相當(dāng)多的事例可能荒誕不經(jīng),但這則事例卻言之鑿鑿,因為商盤親自從王俁巖太史處聽到,王俁巖太史又親自從席上聽袁簡齋明府親自談及樂工許云亭事,而且商盤在詩下小注中明確許云亭之居處“:許居吳門臥龍街?!?/p>
商盤有和袁枚《自懺詩》:卷十三《自懺,次袁簡齋原韻》,卷十五《經(jīng)有悟,再和簡齋自懺詩四首》,卷二十六《廣自懺詩并序》(此首詩小序中言“袁簡齋集中有《自懺詩》八首”)。這些詩只是以袁簡齋韻作詩以說佛法,未及袁事。
卷十四《隨園詩,為袁簡齋賦》,詩中敘寫了袁枚中進士、改庶吉士,后改任縣令,并在南京小倉山買舊“隋園”(園基即在謝公墩上),過起了“賺他詞客又銷魂”的逍遙文人生活。從詩句“左掖看花君記否?大堤騎馬我何曾”來看,是寫袁枚1738年(僅二十二歲)中舉人或1739年中進士時“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之情狀。商盤1738年乞外,1739年自京師赴外,任潤州郡丞。按時間來看,商盤或許有親見袁枚之“得意”的可能,“左掖看花君記否?”似是一起看花的口吻“,大堤騎馬我何曾”是羨慕、自愧弗如的語氣。
商盤在詩中多次提到小倉巖:卷十四《題王太守孟亭移家圖》,有“昨向謝公墩外望,讓人先得小倉巖”句,并有詩下小注“簡齋新購隨園別業(yè),名小倉巖”。簡齋購隨園別業(yè),按《隨園詩話》卷五第二條“:戊辰(按,1748)秋,余初得隋織造園,改為隨園。王孟亭太守,商寶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賀,各有詩見贈?!睆纳瘫P詩中得知,商盤在1748年歸家守制,并回京師待職,這具備商盤訪小倉山的時間與空間。袁枚記載的這次聚會,記有“置酒相賀”時商盤所賦的詩歌一首,可作為商盤《質(zhì)園詩集三十二卷》的補充“:寶意云:‘過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領(lǐng)取十年卿相后,幅巾野服始相應(yīng)?!本硎拧抖醭锹靡梗瑧浨鼗磁f游》,有詩句“曾向隨園重懷古,小倉巖近謝公墩”。及詩下小注“隨園地名小倉巖,為袁簡齋別業(yè)”。卷二十五《舟夜懷人絕句》其一云“:玉樹歌殘故苑空,小倉巖倚夕陽中。鶯花不是無知物,留下南朝付寓公。”詩下小注“:袁簡齋卜宅金陵,小倉巖即謝公墩故址?!啊痹⒐保胖甘漕I(lǐng)地而寄居他國的貴族。后凡流亡寄居他鄉(xiāng)或別國的官僚、士紳等都稱“寓公”。明清時期“,寓公”是心志高遠的“隱居者”的一個代名詞。袁枚是“詞館文學(xué)之士而歸隱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第五十六條),商盤于詩中稱袁枚為“寓公”,既是對袁枚志存高遠、不以己悲的贊美,又是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文人失職”的感嘆。范成大《東山渡湖》詩云“:吾生頭乏片瓦,到處漂搖稱寓公?!甭?lián)系到商盤此刻輾轉(zhuǎn)天涯、飄搖不定的仕宦遭際“,寓公”二字,除了商盤對朋友袁枚“英雄失路”的安慰外,還有“君有南朝我何曾”“、外任飄搖慰平生”的人生況味。
卷二十三《淮上晤袁簡齋》是商盤明確寫與袁枚晤面的一首詩,茲錄如下:
謝傅留墩爭姓字,用王荊公詩中語。簡齋隨緣別業(yè)在謝公墩傍。
史公攜妾涉江淮。 侍史同行。
三生結(jié)習(xí)俱難破,廿載同心故偶乖。
原是檀林雙弟子,香南雪北會須偕。
乾隆甲戌年即1754年秋天,商盤再次離開京師,入粵,經(jīng)過江蘇淮上時,袁枚正攜妾過江淮,商盤與袁枚就這樣“掣一笑在中街”?!昂缒抟廊慌f壯懷”句,寫袁枚依然故我,灑脫不羈。1754年,正是吏部準袁枚正式辭退的一年,袁枚在這年得了一場大病,并做有《病起六首》詩,可見,表面的“壯懷”之灑脫“、攜妾”之放蕩,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沉重。據(jù)載,袁枚四十歲時,姬侍已十余人,五十歲時還將白發(fā)染黑以“媚妾”,說自己白發(fā)老翁對不住堂下諸姬。這些都是屢遭后人詬病的所謂“儇薄無行”,其實,小倉山別業(yè)的喧嘩,淹沒不住詩人心底的寂寞?!霸翘戳郑ǚ鹚拢╇p弟子”,恐怕是商盤的一廂情愿吧。
卷二十三《移松歌》并序,敘述了程魚門、袁簡齋、商盤三人因“黃山松一本”而發(fā)生的交往,小序云:
程氏桂宦,有黃山松一本,高不盈丈。袁簡齋見而愛之,主人魚門贈之??突蚪獬爸簽槌探庹咴疲⒁夥橇粢?;為袁解者云,在我猶在子。一取一予,誰脫誰粘。二者以仆通達十二因緣,請下一語。時客帆已南,援筆賦此。鄭人方覺太史同分秋來踐約棲霞,當(dāng)出是詩質(zhì)印,兼問蕓墅居士以為何如也?
這首詩其實是借“松”參禪,表達商盤“貪癡愛戀亦何礙,但須放縱毋牢籠”的佛家思想。卷二十四《長夏自京之楚,觸緒成詠,共得五十二章》其一,有“高秋待踐棲霞約,遠道難忘向日心”句,并有詩下小注“:頃與袁簡齋、張蕓墅諸友相訂秋日共游棲霞。旅食京華,此約暫口風(fēng)煙也。”關(guān)于商盤在上面兩首詩歌中所提到的張蕓墅,袁枚《隨園詩話》卷六第八十五條有記:“甲戌(按,1754)春,余與張司馬蕓墅游棲霞。”《隨園詩話》卷八有張蕓墅游小倉山的記載“: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時,從張蕓墅游隨園……”
袁枚《隨園詩話》中亦有許多篇幅寫及商盤、嚴遂成、胡天游、杭天俊、厲鶚、王又曾、萬光泰、沈歸愚、蔣士銓、洪亮吉等同時代人、事,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其中涉及商盤的就有七條之多。
商盤比袁枚(1716—1798)大十五歲,他們之間近乎忘年交。袁枚很尊重商盤,在《隨園詩話》中稱商盤為“寶意先生”。他們之間在以下兩個方面達到了契合:一是遭遇都屬于不幸的一類。袁枚是被迫改外任,任縣令,以率性、放縱掩抑內(nèi)心的失落與寂寞;商盤是在“京華無夢寐”的情況下,以祿養(yǎng)為借口自乞外任,蹉跎一生。同是作為“文人失職”者,最容易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二是袁枚中進士時“年輕貌美”②,在隨園近五十年的生活,更是好色、好山水,納妾、媚妾“,儇薄無行”。相對袁枚而言,商盤為人有正統(tǒng)的一面,為詩亦主張風(fēng)雅之作,倡溫柔敦厚之旨,與袁枚做文與做人都主張“性靈”似乎有所不同,但在個人生活作風(fēng)方面,商盤與袁枚都有風(fēng)流文人的癖好。據(jù)清人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載“:君(按,商盤)英俊倜儻,美須髯。工談笑,彈絲竹,妙得神解。……常得趙姬小憐,解碧玉連環(huán)為贈,易名環(huán)娘,以中秋夕扁舟載之。未幾玉隕蘭摧,悼亡屢賦?!雹蹎五\珩總主編《浙江古今人物大辭典》記載,商盤“工詩,精音律,風(fēng)流儒雅,所至名士傾倒?!雹芸梢?,商盤在長相、多才多藝方面,并不遜色于袁枚,只是在近女色方面沒有達到袁枚“濫”的程度。商盤詩中自敘游津門查氏“水西園”,查為仁“陳其家部,命慶麟官度曲”時,自己“以洞簫和之”。(卷二十四《長夏自楚之京,觸緒成詠,共得五十二章》其一詩下小注)“西園雅集南都艷,最小韋娘也斷腸?!保ň矶濉独钋樘锍鲇^家部女伶,即席成詩》)商盤所結(jié)“西園詩社”,也是少不了女伶來湊熱鬧的。商盤《質(zhì)園詩集三十二卷》中屢有悼念侍妾“環(huán)娘”之作,以及續(xù)納小妾“小東”的敘述描寫,所有這些,都足見其文人風(fēng)流。
①以上材料見(清)商盤《質(zhì)園詩集三十二卷》,蔣士銓《寶意先生傳》,清乾隆刻本。
②朱則杰:《清詩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43頁。
③[清]張維屏編撰,陳永正點校,蘇展鴻審訂《國朝詩人征略》,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卷26,第387頁—第388頁。
④單錦珩總主編:《浙江古今人物大辭典》(上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