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寶
這年冬天,我陪父親回哈爾濱探親,在姨奶奶家里落腳。姨奶奶帶我出門,空氣寒冷至極,街上到處是身材高大的男女,異域面孔,卻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姨奶奶看出了我的疑惑:“那是很早遷徙并定居此處的俄羅斯后裔。”
在馬迭爾餐廳,窗外下起鵝毛大雪,我打量著從窗外走過的俄族男人。姨奶奶呢喃地說道:“他們很英俊是不是?那時的葉夫根尼比他們還英俊。”
葉夫根尼,是姨奶奶40多年前愛過的一個蘇聯(lián)人。
他的眼睛沉靜而深邃
1953年發(fā)生了多少大事,她不想回憶,也不想復述那段歷史?!拔沂莻€對政治沒有太高熱情的工廠翻譯員?!彼f,“用那個年代的說法,政治覺悟不高?!?/p>
那時的哈爾濱遠比現(xiàn)在寒冷,第一次見到葉夫根尼,也是在這樣的鵝毛大雪天。她穿一件藍灰色的厚棉襖,大街上有人攔住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問:“同志,中央大街怎么走?”她抬起頭,一個年輕的“老毛子”。哈爾濱人管俄國人叫“老毛子”,對蘇聯(lián)人一并沿用這個叫法。那陣子哈爾濱街上忽然多了很多蘇聯(lián)來的“老毛子”,據(jù)說是支援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專家。她指了一個方向,用俄語告訴他怎么走。那個人離去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幾天后,她從來廠部車間的幾位蘇聯(lián)專家里辨認出了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睛。他經(jīng)過時,朝她點頭微笑。身邊的女工竊竊私語:“‘老毛子長得真好看。”
廠里舉行了一場有蘇聯(lián)專家參加的舞會。在流動的舞曲和閃爍的光影中,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不去跳舞嗎?”蹩腳濃重的外國口音讓她耳根發(fā)熱。他微笑著伸手:“我是葉夫根尼。”她臉一熱,與他握手。
他凝視著她,指指自己嘴唇旁邊說:“你這兒有個標志,很讓人難忘?!笔钦f她嘴唇旁邊那顆痣?!澳苷埬闾鑶?”他轉(zhuǎn)頭看舞池中的人群,再回頭邀舞時,身旁的座位空了。
第三天,葉夫根尼在廠部大院的門口截住她,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我想了兩天,雖然不明白怎么了,但還是向你道歉,那天好像說了令你不高興的話。”她望著他,輕輕說:“不關(guān)你的事?!彼匆娙~夫根尼漂亮的瞳孔里彌漫著疑惑。她走了,只因有種奇怪的直覺告訴她,跟他跳舞很危險。
神聽得見心跳
哈爾濱的冬季十分漫長。松花江旁的斯大林公園落成后,江邊比從前更熱鬧。那天她獨自沿著中央大街往前走,經(jīng)過索菲亞教堂時,有人喊她的名字。
葉夫根尼推著自行車走過來,問:“你也來看教堂嗎?”她忽然笑了,葉夫根尼跟她所有的對話都從問句開始。葉夫根尼呆呆地看著她,說:“這是你第一次對我微笑。你是不是討厭我?”她搖頭說:“有時,不笑不代表討厭,笑也不代表喜歡。”“你是個很難懂的中國人。”他拍拍身邊的自行車,“今天一起去看教堂吧?”
她從那天開始跟著他看遍哈爾濱的教堂。圣尼古拉大教堂是哈爾濱第一座東正教教堂。圣索菲亞教堂是隨軍教堂。哈爾濱有十幾座教堂,有些是隨著沙俄時代的入侵為安撫思鄉(xiāng)的士兵而建造的。葉夫根尼談起這些時回頭朝她欠身:“有罪的是人,但建筑是無罪的?!?/p>
在布拉格維音斯卡婭教堂里,他望著她說:“你信不信冥冥之中神已經(jīng)安排好一切?”他的臉俯向她,眼神仿佛一團火,她覺得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慌亂中本子落在地上。她別過臉彎腰撿起本子,輕輕說了一句:“我是無神論者?!?/p>
她一直和葉夫根尼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時間過得飛快,6年過去了。和葉夫根尼一起來的援華專家已經(jīng)換了3批,葉夫根尼一直沒離開過。
他一年比一年更頻繁地去教堂。有一天她忍不住問:“那么想念,為什么不回去?”他靜靜地看她,隔了一會兒,有些憤怒:“你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去嗎?”
回去的路上,他照舊把圍巾解下來墊在車后座上給她坐,但是一言不發(fā)。哈爾濱的冬季,5點時天色已暗。她在樓口跟他告別,轉(zhuǎn)身準備上樓,身后傳來自行車倒地的聲音。他從背后抱住她,聲音沉著而痛楚:“我還要等多久?”她的眼淚終于決堤。這個擁抱花了6年的時間才完成。
等著我,這只是個誤會
1960年,中蘇交惡,蘇聯(lián)單方面撕毀援助合同,宣布撤回全部專家。
那個下午,葉夫根尼站在樓口,說:“我終于要走了?!彼活櫼磺斜ё×怂?。他挨了7年的鄉(xiāng)愁來陪伴她,她卻根本沒想過他有離開的一天。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如此深愛這個男人。他們緊緊相擁,葉夫根尼熱烈地在她耳邊說:“我們結(jié)婚吧,我不走了?!?/p>
但是,使館拒絕了他們的結(jié)婚請求。葉夫根尼的上司謝爾蓋說,所有的蘇聯(lián)專家都必須離開中國,不能與中國有任何聯(lián)系。葉夫根尼在車站與她吻別,說我會回來的,等著我,這只是個誤會。
她一直悄悄地接到葉夫根尼通過各種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渠道發(fā)來的信。信上說,等我,我在想辦法,哪怕偷渡也會回到你身邊。
葉夫根尼走后的第六年,曾作為哈爾濱城市象征的圣尼古拉教堂在學生運動中被拆倒。她默默地在教堂遺址上撿起一塊碎石帶回家。當?shù)诙烫帽徊饸r,她在半夜驚醒。那樣對待建筑的人們,當然也能那樣對待他們認為的敵人。她想到葉夫根尼信上的“回來”兩個字,不禁心驚肉跳。
她簡短地回了葉夫根尼一封信,說:“時間和距離消耗了太多的愛,葉夫根尼,我要嫁人了。不要再想著回中國的事情,再見?!倍潭處拙涠砦?她寫了不下10遍,手里的筆一直在抖,仿佛已經(jīng)看見他挽著別的女人。她心如刀割,哭了整整一夜。
以后,她再沒收到過任何來自莫斯科的信,政治的重壓漸漸截斷了所有與葉夫根尼相關(guān)的消息渠道。文革期間,她被劃為蘇修特務,關(guān)進了牛棚。
1989年,她從電視上看見鄧小平和戈爾巴喬夫坐到一起時,欣喜涌上心頭。她開始著手聯(lián)系過去給葉夫根尼捎信的俄族人——此時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沒有任何別的想法,她只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署名謝爾蓋的來信。信里寫道:“身為葉夫根尼過去的上司和摯友,很遺憾也很悲痛地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葉夫根尼于1968年死于斯科沃羅季諾……”她的牙齒咯咯抖個不停,勉強支撐著看下去。在牛棚里關(guān)著的那些冬天,她都從未那么冷過。
那是她生命里最絕望的一天。她去了漠河,在火車上,一直拿著很久以前葉夫根尼留給她的俄羅斯地圖。紅筆圈畫的地方是葉夫根尼的故鄉(xiāng)莫斯科。
她想象著接到她那封絕交信的葉夫根尼,是怎樣焦急和悲傷地從莫斯科換車到葉卡捷琳堡,再冒著嚴寒穿過西伯利亞,沿黑龍江順流而下,最后停留在斯科沃羅季諾。此時已經(jīng)是春天了,江河剛剛?cè)诨?。望著隔了一條河的中國邊境漠河,他試圖游過黑龍江來到漠河。然而沒躲過哨兵,他被追趕到江邊,情急中跳進江水,被初春冰冷的激流吞沒……
在江邊,她燒化了那張地圖,對江水說:“我終于等到你了?!?/p>
(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