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一曬我拾荒的母親

阿紅

2010年6月，深圳、重慶、天津等城市的地鐵上，循環(huán)播放著這樣一部由幾十張照片組成的公益短片：一位衣著破舊的母親，騎著一輛三輪車，走街串巷地拾破爛。夕陽下，母親用力踩三輪車的背影感動了無數(shù)看客。照片的作者名叫馮英龍，短片的主人公是他的母親于化玲，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自從丈夫得了重病后，為了供兩個孩子讀書，于化玲便開始了她九年的拾荒生涯。馮英龍一度曾以母親的工作為恥，直到他親自走進(jìn)母親的拾荒生活，才感受到母親的不易。為了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他勤工儉學(xué)，將積攢的每一分錢用來為弟弟支付學(xué)費。一家人抱團(tuán)取暖，共同完成了各自的夢想。2010年3月20日，馮英龍將“母親的一天”拍成照片，上傳到騰訊網(wǎng)上，他要曬一曬他拾荒的母親，和他從未說出口的感恩之情。這組照片被放在了騰訊網(wǎng)最顯眼的位置，被人們稱為2010年最感人的照片。

母親撿破爛，兒子難受又無奈

馮英龍的老家在江蘇省邳州市一個普通的小村莊，那里山清水秀，四季分明，家家戶戶屋后都種著果樹。對馮英龍和弟弟馮款來說，小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待到果子成熟時，和一幫小伙伴偷偷爬上各家的果樹，摘桃打李。而那時候最幸福的事，就是睡在厚厚的草垛上，聽著母親于化玲在村子里喊他們的小名?？蛇@樣的幸福日子后來不復(fù)存在了——為了給患腦瘤的父親治病，為了供馮英龍和弟弟讀書，媽媽不得不南下江都市打工，已經(jīng)好久沒有回來過了。

2001年10月19日，14歲的馮英龍一放學(xué)就撒腿往家跑。離家已有半年的母親今天要回來，他要趕回家為媽媽做頓可口的飯菜。

經(jīng)過大奎家時，飛奔中的馮英龍和剛走出門的大奎撞了個滿懷，大奎手中的象棋被撞落一地。馮英龍連說對不起。大奎正愁找不到人對弈，便一把抓住馮英龍說：“陪我殺一局，就算是你賠禮道歉了。”馮英龍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行，我要趕緊回家。我媽今天回來，她說她給我?guī)Я艘浑p球鞋呢！”“有啥好高興的，不就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嗎！”“你才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馮英龍生氣地回了一句。大奎不屑地說：“你媽在江都收垃圾！那球鞋自然是從垃圾堆里找出來的了！”“你胡說，我媽在工廠上班！”馮英龍反駁道?！安恍拍慊厝柲銒?！”大奎不甘示弱。

馮英龍氣呼呼地跑了。他無法相信大奎的話，更無法想象慈祥溫柔的媽媽會整天與垃圾打交道。

進(jìn)了家門，他看到媽媽正忙著給他們做飯。馮英龍有些興奮，可大奎的話又讓他心頭沉甸甸的。于化玲開心地把馮英龍拉到自己身邊，仔細(xì)地端詳著，“小龍又長高了，胡子都長出來了……”馮英龍望著母親，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母親彎著腰在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堆旁刨垃圾的情景，他不自覺地將手從母親手中抽了出來。

吃飯時，媽媽覺察到了馮英龍的沉默寡言，問道：“小龍，有心事嗎？”馮英龍實在是憋不住了，小聲問道：“媽，他們都說你不在工廠工作，你到底在江都做什么？”于化玲愣了一下，說：“媽沒文化，進(jìn)不了工廠，只能收破爛、賣廢品，可收破爛也能供你上大學(xué)??！”馮英龍低下頭吃飯，沒再說話。

那一夜，母子倆都輾轉(zhuǎn)難眠。于化玲剛剛開始拾荒時，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是帶她去的同鄉(xiāng)開導(dǎo)她，自己靠雙手掙錢，不偷不搶，養(yǎng)活家里人，沒什么可丟人的。想到辛苦自己一個人，能讓患重病的丈夫有藥吃，兩個兒子有書讀，于化玲就不再為此而煩惱。

第二天是星期六，于化玲讓馮英龍跟她一起去田里干活。為了解開兒子的心結(jié)，于化玲特意將自己在外的生活揀好的、有趣的說：“有一次，媽媽收了個電飯鍋，回去修修還能用呢！電飯鍋可比咱們家的土灶好用多了，你把電一插上，飯……”馮英龍打斷了母親的話：“媽，我渴了，想回去喝點水?！笨粗鴥鹤幽欢サ谋秤?，于化玲覺得心痛而委屈。

多年之后，想起那一幕，馮英龍感到無限愧疚。那時，他才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也許有很多身份卑微的母親，她們的生命平凡得如田野里的草芥，可這個世界上卻沒有卑微的母愛，每一份母愛，都值得孩子們珍視和仰望。如果不是為了他和弟弟，母親又怎會去撿破爛？

無私母愛，何來貴賤之分

2006年9月，馮英龍考上了蘇州的一所大學(xué)，弟弟也上了高一。他心里明白，他和弟弟之所以能安心上學(xué)，多虧有母親拾荒掙來的錢作支撐?？蓪τ谀赣H的職業(yè)，他從不主動跟人提起，就算有人問起，他也是敷衍作答。不久，父親因癌癥惡化，離開了人世。送走了丈夫，于化玲和兩個兒子開始相依為命。

2007年2月底，春節(jié)剛過，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于化玲便邀請兒子去江都住兩天，讓他陪陪自己。這是馮英龍第一次走進(jìn)母親獨自在外拾荒的生活。

半夜，馮英龍被生生凍醒，于化玲趕緊把棉襖給兒子蓋上：“這屋子冬天就是冷，明天我給你買床新被子?！彼诖采?，馮英龍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么多個冬天，母親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又是怎么熬過來的？

第二天早上4點，天還黑著，于化玲就起床了——她得搶在環(huán)衛(wèi)工人收垃圾前上街，這樣興許能撿到幾個塑料瓶或者幾個廢紙盒。怕吵著兒子，她躡手躡腳地做了點泡飯，就著咸菜吃了幾口。吃過飯，她便推著三輪車出了門。三輪車發(fā)出的聲音驚醒了馮英龍，他推開門，想看看母親走了多遠(yuǎn)，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迎面而來，凍得他趕緊關(guān)上了門。

到下午兩點左右，母親才回來。馮英龍問她吃了沒有，母親說吃了。在一旁曬太陽的李嬸忍不住說：“你媽天天中午就吃5角錢的煎餅，這樣下去，身體哪能吃得消?！庇诨崦φf：“沒有，我天天中午都吃得飽飽的。”

下午天氣好，馮英龍硬要陪著母親去拾荒。一開始，于化玲不同意，可后來一想，兒子對于自己的工作一直心存偏見，讓他跟著瞧瞧，說不定能解開他心里的結(jié)。

在一家商場的垃圾堆旁，于化玲停下了車，她簡單套了副手套，便開始從垃圾堆里撿廢紙箱。馮英龍站在一旁，見有些路人帶著厭惡的目光繞著走，可能是為了躲避垃圾的氣味。他可以想象得出，這樣的目光，母親經(jīng)受了多少。于化玲像沒事似的安慰兒子說：“媽習(xí)慣了，這世上什么工作不都得有人做嗎？工作無貴賤之分，只要你肯用心，每一份都是好工作?！?/p>

在回家的路上，于化玲買了點水果，順路去看王奶奶。老人寡居，于化玲是去她家收破爛時認(rèn)識她的，兩人感情極好。于化玲把兒子拉到老人面前，說：“這是我大兒子小龍，在蘇州上大學(xué)?！笨粗赣H一臉驕傲地介紹自己，馮英龍的內(nèi)心被深深地觸動了——自己讀的學(xué)校不是名牌大學(xué)，可母親依然以他為榮?；蛟S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不會嫌棄自己的孩子——不管你是高官富商，還是普通百姓，在母親眼里，你都是最優(yōu)秀的。

王奶奶拉著馮英龍的手，像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你媽這些年可累壞了，別人都說拾荒的素質(zhì)低，可你媽卻讓人打心眼里佩服。”

回到學(xué)校后，馮英龍的心態(tài)慢慢起了變化，母親的為人處世越發(fā)讓他感到自己心胸狹隘。為了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馮英龍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勤工儉學(xué)，沒事的時候，他會在校園里轉(zhuǎn)悠，看見空的易拉罐或塑料瓶，就收集起來帶回寢室。

一天晚上，跟室友們開“臥談會”時，馮英龍第一次坦然地說起了母親，說起母親做的紅燒排骨多么地道，母親的針線活做得多么好；說起了父親去世后母親的不易；也說起了母親在江都的拾荒生活……不知是誰嘆了口氣，又不知是誰輕輕哼了一句：“母親，母親，親親的母親?！笔矣汛e了歌詞，很快有人糾正道：“唱錯了，唱錯了，那是《嫂子頌》里的詞，應(yīng)該這么唱：你入學(xué)的新書包有人給你拿，你雨中的花折傘有人給你打?！贝蠹覟橛袥]有唱錯詞而爭論了起來，笑聲傳出很遠(yuǎn)。

一個月后，馮英龍興奮地給母親打去電話：“媽，我昨天賣塑料瓶得了好幾十塊錢，加上打工掙來的，這個月您就不用給我寄生活費了。”于化玲埋怨兒子：“你在校園撿瓶子，別人看見了，肯定要笑話你，以后別撿了?！瘪T英龍知道母親是在心疼自己，忙哄她說：“我和室友們合伙收集，賣了錢大家改善伙食，沒人笑話咱?！甭犝f室友們都支持，于化玲這才稍微放寬了心。

一天晚上，馮英龍剛剛睡下，弟弟馮款打來電話，說話吞吞吐吐：“哥，我們學(xué)校又要買試卷，前幾天媽剛給我打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這回我實在是開不了口?！瘪T英龍勸弟弟別擔(dān)心。他把自己勤工儉學(xué)掙來的錢匯給了弟弟。從那以后，馮英龍省吃儉用，每月都會給弟弟一些零花錢，鼓勵他好好讀書。

有了哥哥的鼓勵和支持，馮款學(xué)習(xí)勁頭十足。這樣，于化玲在江都拾荒，大兒子在大學(xué)里為前途打拼，小兒子在家里備戰(zhàn)高考，一家人每隔一個星期通一次電話，交流彼此的情況。

曬曬幸福，讓拾荒老娘也“知名”一回

2009年7月，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馮英龍在蘇州一家婚紗影樓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馮英龍留了一點生活費后，把剩下的全寄給了母親：“媽，將來我在蘇州買套房子，接您來享福?！眱鹤右?guī)劃的美好藍(lán)圖讓于化玲高興得合不攏嘴。

2009年12月，馮英龍無意中在網(wǎng)上看到，騰訊網(wǎng)要舉辦一個名叫“中國人的一天”的圖片故事征集活動。活動引言中寫道：“一天，24小時，1440分鐘，86400秒。當(dāng)中國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微小個人，以天為單位，努力求生存的時候，他們也許從未想過，自己所經(jīng)歷的，也是一段平凡而真摯的故事。講述出來，就會感動他人。”

看著這段話，馮英龍立刻想到了母親。九年來，是母親日夜辛勞，用雙手慢慢撥亮了一家人的希望。他一直想讓母親知道，是母愛給了他奮斗的動力，兒子以她為榮。

拿著買來的二手傻瓜相機(jī)，馮英龍利用過年的假期來到了江都。聽兒子說要給自己拍照，還要傳到網(wǎng)上，于化玲怎么也不愿意。馮英龍沒辦法，跟弟弟商量如何“偷拍”。

那天早上，馮款嚷著對媽媽說：“媽，我跟哥在家無聊，要不讓我們陪您去拾荒吧?！庇诨嵯肓讼?，同意了。出門前，馮款看看媽媽身上的衣服，朝哥哥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想辦法讓母親換件衣服。馮英龍會了意，可翻遍了衣柜，竟找不出一件好衣服來。他心里感到一陣酸澀，可又一想，將母親本色的一面記錄下來，也許是最好的。

在弟弟的掩護(hù)下，馮英龍接連為母親拍了好多張照片?；丶业穆飞?，夕陽將母親的影子拉得很長。落日的余暉，人來人往的街頭，母親被風(fēng)吹起的白發(fā)，用力蹬三輪車的背影，組成了一幅動人的畫面。馮英龍趕緊停下來將這一幕拍了下來。站在那里，看著母親的背影，馮英龍久久地出神。

2010年3月20日，馮英龍將母親的照片傳到了“中國人的一天”活動論壇上。照片導(dǎo)語處，他這樣寫道：“俺娘從我上初二時，就開始一個人來江都拾荒。屈指一數(shù)，到現(xiàn)在已九個年頭了。娘經(jīng)常和我說：‘當(dāng)娘的這一輩子，注定要為孩子操心，小時候盼你長大，長大了盼你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了又盼著你找份好工作，工作了又盼著你結(jié)婚……等你啥時結(jié)了婚，娘就不拾荒了。九年了，娘的黑發(fā)已慢慢變白，額頭的皺紋也越來越多，娘真的老了！下面請大家跟著我，一同走進(jìn)俺娘九年生活中的某一天?！?/p>

照片很模糊，談不上任何拍攝技巧，可正是這樣一組樸實無華的照片，受到了網(wǎng)民超乎尋常的關(guān)注。帖子發(fā)出去后，點擊量迅速過萬。隨后騰訊網(wǎng)將這組照片放在了網(wǎng)站最顯眼的位置。

2010年4月11日，國內(nèi)著名的公益組織“愛遍中國”找到馮英龍，稱他們要將這組照片編輯成公益短片，在大城市的地鐵上播放。“媽媽，你出名了！”馮英龍和母親開玩笑說。媽媽靦腆地一笑：“有你們兩個兒子，媽媽覺得很幸福?！?/p>

“拾荒母親的一天”感動了無數(shù)地鐵乘客。由于反響強(qiáng)烈，這部短片接下來將陸續(xù)在北京、武漢、杭州等地的地鐵上播出。

馮英龍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對母親的一份感激之情竟會感動這么多人。2010年7月24日，馮英龍收到一封郵件，里面寫道：“我是一個來自重慶山城的打工妹，我父親是重慶的一個‘棒棒軍，為了我累了一輩子?？墒?，因為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嫌棄他是‘棒棒軍，我有一年多沒有回去看父親了。看了你拍的這組照片，我很慚愧。我突然很想父親，想得到他的原諒。謝謝你和你的母親！祝你們?nèi)倚腋?！?/p>

馮英龍給女孩回了一封信：“從小到大，父母記得我們的每一次進(jìn)步，他們從來不會為我們的失敗感到丟臉。而我們，卻總是嫌棄父母的種種不好。其實做父母的，不圖我們回報什么，只希望我們過得好。快回去看你的父親吧，讓他知道你還愛著他，他就會很幸福了?！?/p>

（既白摘自《青年時代》2010年9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