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

2009年10月31日，我剛由烏魯木齊返回北京，就得知歌手陳琳自殺的噩耗。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就是我認識的“陳姑娘”。

除了陳琳的前夫沈先生，幾乎沒有人知道我認識她，且是朋友。

記不清是哪一年，我到望京小區(qū)看望由重慶來的學(xué)者王康?？腿颂嗔?，多到誰也不認識誰。夜幕降臨，大家圍坐在幾乎望不到盡頭的長桌前吃飯。突然，一個年輕女士把眾人排開，一定要擠到我的旁邊。

她坐下了，微笑著自我介紹：“我叫陳琳?！边@名字太平淡了，平淡到和她身上那件白布襯衫一樣。

旁邊的主人做補充：“陳琳是流行歌手，挺有名氣的，是我們重慶人?！?/p>

“我叫章詒和，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工作。”

“章老師，我知道你。我讀過《往事并不如煙》，多好的書哦！”

我吃驚不小，一個流行歌手能讀羅隆基，看史良，琢磨儲安平？“真的嗎？我非常感謝?！闭f罷，埋頭吃飯。

沒幾分鐘，我發(fā)現(xiàn)陳琳的位置空了。人呢？畢竟我和劇團、戲班打過多年交道，知道演員的情感狀態(tài)。我放下筷子，跑到衛(wèi)生間。果然她在那里，把臉埋在盆池里，用手不斷撩著自來水，沖洗自己的眼睛。她在流淚，在哭泣……

“陳姑娘！”我輕輕地叫著。

她回轉(zhuǎn)身，眼里掛著淚，臉上全是水，非常可愛。她說：“啊，‘陳姑娘，多好聽！章老師，你以后就這樣叫我吧。”

之后，她向我解釋，自己喜歡哭。高興，要哭；難過，也要哭?，F(xiàn)在哭，是高興，因為意外認識了我。

我說：“你太年輕，成熟的藝人都不這樣。”

“我不年輕了，都三十多歲了。”

我們一起回到了餐桌旁。重慶菜太辣，我能吃的只有放在眼前的油炸花生米。不一會兒，我的手機響了，臨時有事，只得匆匆告辭。

等電梯的時候，陳琳跑來，說：“章老師，能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嗎？”

就這樣，我們手機短信往來頻繁。她一天能發(fā)送十幾條，每一條的落款都是“陳姑娘”。

一天，陳琳來電話，說要送我一件小東西，是我最喜歡的，還是她親手做的。我一下子蒙了——自失去所有親人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我最喜歡的？我們約定在友誼商店的咖啡廳碰面。陳姑娘來了——旅游鞋，運動服，布挎包，墨鏡，素面，短發(fā)——任誰也猜不出她是個有些名氣的歌手。

她說她早到了，不過是坐在汽車里等我。我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她只喝礦泉水。話沒說上兩句，她就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塑料口袋，打開口袋，取出一個日式小陶碗，雙手遞到我的眼前，說：“章老師，你打開看看吧?！?/p>

揭開碗蓋：五香花生米，裝得滿滿的。頓時，我聯(lián)想起在望京小區(qū)的餐桌上，我只吃花生米的情景?！瓣惞媚?，你這樣用心，我該如何謝你？”

后來，我拿一條英式圖案的絲巾作為回贈。她鬧起來，說禮物太貴重，自己所贈不過是一碗花生米罷了。因為不公平，所以是絕對不能收的。不容分說，我把丁香紫顏色的圍巾繞在她的脖子上，讓她自己去照鏡子，說：“不好看，管保退貨?！?/p>

她乖乖地去了，笑嘻嘻地回來，紅著臉說：“真好看呢?！?/p>

我很感動，她性情率真，稱她為“姑娘”，是叫對了。

我們多次在咖啡廳碰面。陳琳送我的光碟，里面是她的演唱專輯。她還告訴我，她在學(xué)習(xí)英文，幻想著能去美國專門學(xué)習(xí)流行音樂。

自打聽說我是一個人生活，陳姑娘就一百個不放心了。她天天發(fā)短信，問我早餐吃了嗎，午餐吃的是啥，晚餐準備好了嗎。我被盤問得像個罪犯，一日三審。一天，她打來電話，說馬上開車來接我，家里燉了一鍋雞湯，鮮死了。

她把丈夫介紹給我。沈先生很客氣，將敞亮的客廳讓給我倆聊天，自己則躲進書房去了。家中的擺設(shè)，簡單卻不失精致，角落里有高爾夫球桿、網(wǎng)球拍。我覺得，陳琳的生活過得已經(jīng)很爽了。

不久，她無意中得知我的腳崴了。這下子，她比我還急，非拉著我上她家去住幾天，說有個好按摩師等著呢。

一次，我們談到子女對待父母的問題。她講出自己多年的苦惱。我說：“任何父母都是有缺點的，甚至是過失。但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而孝敬老人則是一個人的道德底線。所謂孝敬也很簡單，比如，你看到重慶明天的氣溫是40攝氏度，能不能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家人？碰見大風(fēng)大雨，能不能打個電話，提醒他們關(guān)好窗戶？其實，父母要求子女的并不多，一聲問候，就足以讓他們眼淚汪汪?！标惲蘸芸炀妥龅搅?，而且做得很好。但是，讓我啼笑皆非的是她同樣也這樣關(guān)心我，只要北京刮風(fēng)、下雨、高溫，陳姑娘的短信就來了：關(guān)上窗戶沒有？衣服穿暖了嗎？煮綠豆湯沒有？有一天，陳琳打來電話，讓我猜她在干什么。我說：“你太難為人了?！?/p>

她不無得意地說：“母親病了，我在醫(yī)院陪伴呢！”

2006年，我送給陳琳一本剛出版的《伶人往事》。她讀后對我說：“和過去的藝人相比，我很知足了。但是在技藝方面與老前輩相比，那差得太遠太遠了。我今后會努力，要把歌唱得更好?！?/p>

我問：“怎么才算好？標準是什么？票賣得好就算好？上了央視就算好？還是獲了獎就是真的好了？”

一連幾問，她沉默了，表情變得很復(fù)雜，困頓又茫然。我知道陳琳有四川清音和揚琴的功底，于是，鼓勵她走自己的路。她說，自己現(xiàn)在也有點喜歡京劇了。我建議她先學(xué)梅派。沒幾天，她就在電話里給我唱《貴妃醉酒》——她畢竟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一出手，就像那么回事。人生的痛苦，有時候不一定是自己的失敗，而是他人無端的成功。我甚至覺得鼓勵陳姑娘上進，乃是絕大的錯誤。因為一個非頂級的歌手，越是有雄心，就越艱難，并潛伏著覆沒的危險。

我也有對不住陳姑娘的地方。一次，她打來電話，正逢我與別人商談事情。我有些不耐煩地對她說：“你能不能先說到這里？”

旁邊的朋友插話，問：“什么人？”

“一個歌手?！?/p>

“你還認識歌手？”對方驚呼。

我大概忘記了掛斷手機，陳姑娘肯定聽見了，因為她好幾個月沒理我。她該生氣！

陳琳的熱情如滾開的水，纖弱如紛飛的絮，溫柔如纏繞的藤。一旦迎面撲來，叫人猝不及防。她急切地把愛分送給朋友，也急迫地渴望被愛。在今天這樣的社會，陳琳的多情就非常令我擔憂。

我們從來不談婚姻、愛情問題，恰恰她的危機就發(fā)生在這里。陳姑娘匆忙再婚，讓我吃驚不小。我覺得她不是在重拾愛情，而是在尋找依賴。離婚后的陳琳，害怕孤獨與寂寞，于是，尋找新的愛情，便成為她自我逃避的方式。而依賴，很可能就會被利用或彼此利用。這是最危險的！難怪有人說：“愛可以拯救，也可以毀滅?！眴栴}是當陷入愛情的時候，狂熱中你能分得清是拯救還是毀滅嗎？果然，婚后沒幾天，陳琳與丈夫就發(fā)生尖銳的沖突。激情消退，大夢方醒，她贈房、贈車的種種慷慨，都成為證明自己愚蠢的注腳。草率又失敗的再婚，使她感到無比的悲憤和羞恥。那段時間，她幾乎中斷了與好友的一切往來。

婚姻的破裂和事業(yè)的艱難使陳琳不能自拔。何況，藝人從來都是掩飾真實的自我，而把笑臉、身段、歌喉以及所謂的光鮮、輕松、快樂抖擻出來。他們那種無法向外人道來的凄涼、困頓、痛苦和無奈，從某種程度上講并不亞于打工仔。加之，陳琳性格內(nèi)向又倔強，苦撐門面，苦水自咽，這就使得她格外痛苦了。一切都有限度，超過了限度，陳琳決定撒手！

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一個初冬的夜晚，陳琳做了自我了斷，從九樓縱身跳下。陳姑娘把歌唱到黃泉路上，把愛弄得血肉橫飛。離世的時候，她結(jié)婚剛剛?cè)齻€月，這也使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年輕的歲月?！澳愕娜崆槲矣肋h不懂，我等待著那最后孤獨。”萬萬沒想到，陳琳成名曲中的兩句歌詞，像讖語一樣應(yīng)驗了。

死亡是她最后的歌，也是最后的綻放，像蒲公英，貌凡而內(nèi)秀，色素而至純?；ㄖx成絮，隨風(fēng)而逝，便再無蹤影了。

此刻，外面飄著雪，路燈幽暗，我的心特別凄涼。

（齊愛琴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四手聯(lián)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