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我所居住的城市,總是種花不見花、種草不見草——花開了被人掐了,草種上就旱死或被當做羊和兔的飼料割了。種草時節(jié),我常??匆妶@林工人從卡車上卸下昂貴的草皮鋪在路邊,鋪在大大小小的街心花園。然而草的命運仍如從前,居民們一次次企盼,企盼又一次次落空。好像連園林工人對這個城市能夠綠起來也失去了信心。
我住的樓前有一小堆建樓時被遺忘的殘磚碎瓦、白灰和黃沙,年復一年地堆在那里。春天的干風、夏日的暴雨、嚴冬的積雪,使它們變得更加狼藉。人們想繞著走卻繞不過,鞋底沾滿黃土、沙粒,進樓時腳在樓門口的水泥地面上用力搓,和鄰里一起抱怨著:這土,這沙子,這白灰。搓一陣,抱怨一陣,走進家來照樣踩臟地板,桌椅和陽臺上照樣蒙著灰塵。那堆瓦礫只給人帶來了怨天尤人的煩躁和一臉怒氣,隔斷了人們在平和心境下的正常交流。人們盼著這塊地方綠起來。我常想,那些綠色的大小花園便是一個城市的大小客廳吧,很少有人會坐在舒適的客廳里面帶怒氣。
有一年,樓前的碎磚爛瓦終于被清除了,光禿禿的黃土地上被植了草皮、撒了花籽。當年草皮就遮蓋了地面,園中還盛開了月季、串兒紅、人面花。碧綠茁壯的松樹墻將花園圈住,幾株龍盤槐錯落其間,像一把把綠色的傘,為人擋雨,也為人蔽日??傊兂闪司用裥^(qū)內(nèi)一個地道的街心花園。
花園引來了鄰居們:清晨有練“形神樁”的老人,傍晚有散步的夫妻,白天有母親抱著嬰兒在陽光下喂奶,深夜還有在這里拼命背書的高考生。人們在這里相遇、相識,不再抱怨這土、這沙子、這白灰,而是互相詢問著孩子的健康,探討“形神樁”與老年迪斯科健身的功效,甚至說起物價一漲再漲也不那么一臉怒氣了。有時即使你最心愛的貓跑丟了,你心急火燎地去花園找貓,你的“貓事”也會得到許多人的關(guān)心。孩子們會勇敢地替你鉆進刺人的松墻抱出貓,比你還興奮地把貓交給你。你和你的貓都與周圍的人相識了,人們夸著你的貓,你感激人們對貓的夸獎。雖然你沒有意識到你們的相識是靠了這小小的花園、這小小的客廳,可沒有它便不會有這相識,那時連你的貓也不會平白無故受到那片碎磚爛瓦的吸引。
花和草的長成,客廳的出現(xiàn),也并非輕而易舉——這城市原本是種花不見花、種草不見草的。這花園的出現(xiàn)是靠了一位半是雇傭、半是義務負責的退休老工人的。在剛種下的草皮還萎靡不振時,在花籽撒入黃土還無聲無息時,老師傅便在園中守候了。他守護著花草,如同守護自己的兒女,連一日三餐也在花園里吃。他很看重自己的這份守護,他那超乎常人的責任心,使人覺得他執(zhí)著且令人起敬。
然而,習慣成自然。一個城市的習性如同一個人的習性。月季枝還是被人偷偷剪去插入自家花盆;還有人把串兒紅舉在手里逗孩子;草皮又禿了,也許是被誰連根挖走種進了自家小院。雖然老人在園中立下了牌子,牌子上申明了罰款的規(guī)矩,但老人也總有回家打盹兒的時候。
老人決心來個“殺一儆百”,決心親手抓住一個折花人示眾。后來他終于在夜間抓住了一個,她是我對門的一位女畫家。當她打著手電筒在午夜剪下一簇月季時,他攥住了她的手腕。他們吵起來,爭吵聲驚醒了不少居民。
他要她賠款,要她照牌子上寫的數(shù)目賠。她辯解說,她不是有意要偷,而是因為職業(yè)的需要——她要畫花。
老人風趣地說:“畫,畫什么?是不是要畫一張小孩偷花?”
人們在深夜大笑起來。
畫家沒笑,她只對老人說:“畫花,不是畫小孩偷花?!?/p>
“畫花干什么?”老人問。
“為了看。”畫家說。
“給誰看?”老人問。
“給大家看?!?/p>
“讓大家都到你家去看,你家客廳盛得下這么多人嗎?”
“可以到展覽會上看?!?/p>
“花錢不?”
“當然得買門票?!碑嫾艺f。
“哎,我要的就是這句話?!崩先苏f,“看假花買門票,掐真花不挨罰,行嗎?”
“就4朵?!碑嫾艺f。
“1朵5元,4朵20元。你識字,有牌子。”老人說。
“非20元不可?”畫家問。
“按牌子上寫的辦?!崩先苏f。
“又不是您家的花園?!碑嫾艺f。
“你說是誰家的?”老人問。
“我說是大家的。”畫家說。
“我說是你的?!崩先苏f。
“您可真有意思。”畫家說。
“你才有意思。”老人說。
“您比我有意思?!?/p>
“我不如你有意思!”
聽的人笑得更開心,款照老人的規(guī)定罰了。
我從來沒與女畫家交流過對那次罰款事件的看法,只是不斷注意起牌子上的規(guī)定,有時覺得它合理,有時覺得它過于苛刻:想到畫家是我的朋友,便覺得那規(guī)定苛刻;想到人們需要這綠色的客廳,又覺得它合理。我愿意相信老工人那番關(guān)于花園屬于誰的話,我想這花園屬于大家更屬于我,正如同我家的客廳屬于我。你忍心糟蹋你家客廳里的花卉、毀壞你家客廳里的擺設嗎?
在北歐,我曾置身于世界最有名的森林綠地,那里的游人即使單人獨處,也不忍將哪怕是一張小小的糖紙胡亂拋置。那樣的氛圍常常提醒你:這里的一切都與人相依相偎,它是你的。我屬于世界,世界是我的;我屬于河流,河流是我的;我屬于海洋,海洋是我的。每一棵參天的古樹,每一株纖弱的嫩草,它們是我的,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愛它們?nèi)缤瑦壑业纳?,它們又給了我高于生命本身的快樂。
小花園的花枝不再被人剪掉了,園中那生硬的牌子也不見了。許久沒見過那位守護老人了,然而他已經(jīng)為花園創(chuàng)造了一種氛圍。在我們城市一角的這間小客廳里,他使人學會了這樣想:這客廳是我的。
(趙振聲摘自《時代青年·月讀》2010年4月上,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