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方曉蕾

那人問我：你說，回家的路有多長?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

還是讓孫大聲回答吧，孫大聲準(zhǔn)能回答這個問題的。那人又自言自語地說。

孫大聲是誰?他真知道回家的路有多長?我疑惑地問。

當(dāng)然了，要不，他能叫孫大聲?

那人把孫大聲領(lǐng)來了，讓我見見。于是我見到了孫大聲。孫大聲是一個男人。準(zhǔn)確地說，他是一個不能回家的男人。一個不能回家的男人當(dāng)然知道回家的路有多長了。孫大聲的家在很遠(yuǎn)的一個小縣下面的一個小鄉(xiāng)里。我不但沒去過，甚至都沒聽說過。孫大聲，你呆在這個城市里有兩年了吧?我問。

不，一年零九個月二十八天，孫大聲糾正說。

你還要一直呆下去吧。

也呆不了多久了，我該回家了。孫大聲甕聲甕氣地說。

回家?好呀!老婆兒子等著你呢。我說。

孫大聲白了我一眼，說：我說的是回那個家。

哪個家?他的話把我說得水一頭霧水。不知是啥意思。但孫大聲不接我的話茬，坐在我的對面，自己大聲地說著話。

我呆在這個城里是為了告狀的。告哪個?告它狗日的鄉(xiāng)政府。為啥事告它?狗日的鄉(xiāng)政府殺了我的媳婦和女兒。不會?鄉(xiāng)政府怎么會殺人?我知道你疑問。你聽我說完。你狗日的是不是和鄉(xiāng)政府一伙的?怎么盡和鄉(xiāng)政府一個鼻子出氣?我看你倒長得人模人樣的，想必不會和鄉(xiāng)政府穿一條褲子。你不信鄉(xiāng)政府殺了我的媳婦和女兒?就是的。鄉(xiāng)政府怎么會殺了我的媳婦?鄉(xiāng)政府怎么會殺人?我也不相信呀?？伤褪菤⒘宋业南眿D。你說我在胡吹冒撂?我這個人最老實的，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從不說半句假話。你還是不相信?要我拿出證據(jù)?我有證據(jù)啊。你要看?證據(jù)能隨便給人看的?不過你想看，我就給你看吧，但得改天。證據(jù)是多重要的東西呀。我能帶在身上?

孫大聲邊說邊站起來走掉了。孫大聲走后，我對那個人說：嘿，這個人還有點(diǎn)意思，挺能說的。

那當(dāng)然，要不他敢從山旮旯里到州城里告狀?要是別人門都不敢出呢。

他真是告狀的呀。

你以為他干嘛的來了?逛廟會?

他的媳婦真的死了?真的是被鄉(xiāng)政府殺死的?我搞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真的吧，要不，他還在這干嘛?我還是聽他自己說的，不信，下次遇到他了，問問他。

當(dāng)然要問的，我還要看證據(jù)呢。

果然，不久，孫大聲又來了。他一邊從一個黑黑的臟得冒油的人造革包里往外掏東西一邊說：方先生，我把證據(jù)帶來了，請你看看，給我拿個主意，你是城里人，比我懂得多。

我說：你得請一位律師，我看了也白搭。話是這么說，但我還是接過了他手上的材料。材料有好多好多，有照片，有別人寫的證言……亂七八糟的。我仔細(xì)地看了幾份材料，寫字的紙什么樣的都有。字也是扭七扭八的，話卻挺通順的，我再仔細(xì)一看。覺得挺有意思的，還真能說明問題。

有一份材料是這樣寫：

證明

我證明劉小娥是孫大嘴(孫大聲)的媳婦，我證明劉小娥是被鄉(xiāng)政府整死的。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一天，孫大嘴沒在家，鄉(xiāng)上來人收錢，劉小娥說沒錢。緩幾天給，鄉(xiāng)上的人不答應(yīng)，就上房揭瓦，劉小娥不讓，給鄉(xiāng)上的人下跪了也不行。鄉(xiāng)上的人最后還是上房揭了瓦。走時又抬走了劉小娥喂的一條大肥豬。房和豬是鄉(xiāng)下人的命根子，如今都沒有了。男人又不在家，劉小娥一下子就沒主意了。鄉(xiāng)上的人走了以后，劉小娥想不過，就喝了一瓶敵敵畏自殺了。就這么個過程。

證明人：黃士人2007年3月7號

還有一份材料寫得也有趣：

證明

我叫毛狗子。是孫大聲的仇家，我倆平時連話都不說的。但今天我要證明劉小娥是無辜的。古人說：官逼民反。如今民不敢反了，只有官遇民死了。劉小娥的死就是鄉(xiāng)上的那些宮逼的。他們那些人呀，本身就是我們納稅養(yǎng)活的，可反過來又在我們的頭上作福作威。那天的事我親眼所見。不就是23塊4毛錢嗎?人家劉小娥也沒說不交。只說緩幾天，等孫大聲回來了再交，這不就得了?!一個偏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村女人家的，別說二十幾決錢，就是兩塊幾毛錢也沒有的。男人會讓她管錢?可那天。鄉(xiāng)上的人一定要收回那錢，最后就上房揭了瓦，下圈抬了豬。他們前腳走，后腳劉小娥就喝農(nóng)藥死了。

證明人：毛狗子(毛耀祖)2007，3，8

孫大聲的手上的許多材料都和這些一樣的有趣，我讀著讀著，就忍不住想笑，這哪是證明材料?分明是一篇篇抒情散文。

孫大聲說：有什么好笑的?你看看，這不是鄉(xiāng)政府把我的媳婦殺了，還有誰?孫大聲說著就站了起來，要走的樣子。

你要走啊。

我不走，我干嗎?我還要告狀呢，我就不信告不倒他們，告不倒我就找我媳婦去。孫大聲大聲地說著，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孫大聲了，說實話，我還挺想這個人的。也不知他的狀告得怎么樣了，是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一個人在外地呆了兩年而不能回家，那感覺可真不好受，要知道并不是他不想回家呀，而是他不能回家。于是不過幾百里幾千里的回家之路。就變得很長很長了。

昨天，我在路上遇到那個人，他讓我認(rèn)識孫大聲的，我問：最近見到了孫大聲了嗎?他回家了嗎?

哪個孫大聲?那人奇怪地反問。

就是來這里告狀的那個孫大聲啊，還是你讓我認(rèn)識的呢。你忘了?

哦，那個人啊。他告狀?告誰?

你不知道?告他們的那個鄉(xiāng)政府呀，聽說他媳婦的死與鄉(xiāng)政府有關(guān)系。

你越說越離奇了，孫大聲哪有媳婦?我就在公安局的收容站工作，我還不知道他的情況?他父母早死，光棍一人，便晃蕩在城市里。我們每年都要把他遣送原籍一回，可我們前腳走，他后腳就來了，我們干脆就不管他了。誰讓他是瘋子呢。

孫大聲是瘋子?

是瘋子。

怎么瘋的?

誰知道。那人說著便匆匆地走了。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