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和蘇可分手已有五年了,雙方從沒見過面,兩人仍是孑然一身,彼此之間偶爾還用電話聯(lián)系。
那年我29歲,蘇可比我小兩歲,她在市人民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那時我和蘇可購房結(jié)婚的念頭剛進(jìn)入臨淵羨魚的狀態(tài),這是我人生安居樂業(yè)的好兆頭。
不過好景不長,那天蘇可來找我研究誰是她的親生父親后,我的好兆頭就如鳥獸散,魂兒墜落到了深谷。
那次蘇可來找我是研究這樣一個問題:她在醫(yī)學(xué)院讀書時,在一個實(shí)習(xí)課上用母親的A血型和父親的A血型,來對比自己的AB血型,她還向?qū)W院的兩位資深教授請教過,得到的結(jié)論是:A血型和A血型的男女結(jié)合不可能生育出AB血型的孩子!教授當(dāng)時還不失幽默感,笑著說:除非父親或母親有一方是外星人。
我聽她說這些話時感到心驚肉跳,仿佛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懷里抱著一條大蟒蛇。
我說:我們都是在一個大雜院里長大的知青后代,你要知道,這種事很難說得清楚。
蘇可說:我有個直覺,我就是那個大雜院里某個人的作品。
我說:里邊男男女女四五十人,現(xiàn)在誰在東西南北哪個生老病死都不知道,你如今不但存在還活得好好的,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要我說,只要你這苗兒枝葉茂盛就行。
蘇可說:我母親曾問過我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我都什么年紀(jì)了,又不是三歲小孩!……
前些天我回老家看望我的母親。父親病逝多年,她一個人在鄉(xiāng)村,我想在城里給母親租個房子先住下來,讓母親過上更安穩(wěn)的生活。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時,母親說,等我在城里有了房子、娶了妻子、生了孩子她就搬過來,租房子,寄人籬下像做賊,心虛!母親的平衡支點(diǎn)是我在城里安有家,平衡力是我有房子、娶了妻子、生了孩子。母親還說,家里的空地多,種上菜,每年養(yǎng)兩三頭豬,支持你在城里買房。她又指著小耳房吊的那副棺材說,這棺材,是那個叫劉河的知青提前返城時,送給我父親的,這可是村里最好的棺材,買房子錢不夠就用它換錢,她說她身體還硬朗,回城死后焚燒成了灰,留它也沒用。母親說這話時眼里噙著淚花。這副棺材的六塊板來自同一棵大紅杉木,周身泛著厚重的深紅色,這是父親生前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賣了它頂多夠買一扇套房大廳的門,我咬了一下牙,有些酸痛。
我向母親打聽關(guān)于蘇可母親的事時,我母親說那是個很會逗男人喜歡的女人,劉河叔想跟她好,為她畫了好多畫,最終緣分沒到。她的女兒蘇可,倒是蠻可愛,只是不知道蘇可的父親是誰,那時她懷著蘇可去找人嫁,也挺可憐的!
我問母親,劉河叔是不是蘇可的父親?
母親說,別瞎說!劉河叔多半成了人家的替罪羊,他恐怕連人家的手都沒牽過。
告別母親那天,刮起風(fēng)還下了些小雨。她一直陪我走到村口,一路還不厭其煩地提醒我,老大不小的人了,得找個知根知底的人成個家。還說,城里的姑娘不是太挑剔就是嬌氣十足,像蘇可那樣的姑娘最好別去惹。我說,蘇可她人挺好。母親說,我人老了,消受不起這嬌氣!她說這話時喘著大氣,胸口一起一伏的。母親這么嘮叨實(shí)在少見。臨別時我告訴她,前陣子我在城里碰見過劉河叔,下了崗,白天打零工,晚上到垃圾桶撿廢品。母親當(dāng)時怔了一下,喃喃地說,怎么會這樣!
就在那天蘇可來找我研究誰是她的親生父親時,蘇可的母親把我的母親也搬來當(dāng)救兵,她母親對蘇可說:我都已把真相告訴你了!你還……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我母親甚至要向我跪下來:造孽啊……就喘不過氣來。后來她們兩人被安排在同一間病房里觀察治療,兩人稍恢復(fù)后就抱著哭成一團(tuán),三十多年的恩怨情仇隨著幾聲嘆息就此拋到九霄云外。
如今我和蘇可分手已有五年了,雙方從沒見過面,兩人仍是孑然一身,彼此之間偶爾還用電話聯(lián)系。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點(diǎn)酒,打電話給蘇可,我說告訴你一個深藏在我心底三十年的秘密:在知青大院內(nèi),有一天我母親不在家,我深夜起來,看見我父親從她母親的房間里走出來,當(dāng)時我被嚇得說不出話來……知道我說什么嗎?
蘇可說,我知道……
我感覺到她那邊的聲音很柔弱,是弱不禁風(fēng)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