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小純
一個人一輩子嘗遍三種極端,對普通人來說,可慕也可畏。有人如此經(jīng)歷過,他就是改革中國畫的先驅(qū)、中國美院的創(chuàng)始人——林風眠。他曾說,老虎、神仙和狗,我都做過了。
林風眠的一生有一種早熟的輝煌。他不滿20歲便受蔡元培之召喚,負笈歐羅巴6年。又是由蔡元培力薦,25歲即被聘為北平國立藝專的校長。和學生年齡幾乎相當,就統(tǒng)率中國藝術界的最高學府,這樣的經(jīng)歷在今人看來,決然不可想見。可不久后,因為軍閥阻撓藝術運動的開展,他被迫南下。南下后,林風眠又受蔡元培之邀,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今中國美術學院的前身——杭州國立藝專。他留法的同學和外籍教師紛紛加盟,師資力量之強前所未見。
林風眠要學生打破畫種界限,全憑創(chuàng)作需要來選取畫法。他認為,繪畫的本質(zhì)是繪畫,無所謂派別,無所謂中西。后來在中國乃至世界藝壇頗有名望的李可染、艾青、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席德進,都出自這十年黃金時間,都出自林風眠的門下。
今人也許不能想象,從1939年到1942年,林風眠都獨自一人,在嘉陵江邊過著隱居生活。直接的原因,就是在抗戰(zhàn)流亡期間,林風眠因不堪北平與杭州國立藝專兩校合并的人事繁劇,含淚告別了師生。他開創(chuàng)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理想,再次受挫。沒有了容納他高遠志向的校園,沒有了聽他宣講自己藝術主張的學生,林風眠轉(zhuǎn)身,閉門,進入一條自我探索中國藝術的新路。在倉庫里,他從早到晚不停地畫,有時甚至一天可以畫90多幅。他仍滿懷抱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他要為古老的中國創(chuàng)造現(xiàn)代藝術。泥墻上的畫作,似乎在提醒來訪的客人:這里的主人,是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大畫家,中國最年輕的國立藝專校長。于這種“隱”與“獨”間嘗到個中樂趣的人,亦算半個神仙了。
“文革”來了。聽聞好友傅雷夫婦雙雙自盡,他不愿相信。在確認后,他首先將自己數(shù)十年來的畫作撕碎,浸入浴缸中,等畫紙濕透,再搗成紙漿,最后一勺一勺地舀入抽水馬桶。當年抗戰(zhàn)勝利時,他從重慶返回杭州家中,扔掉所有行李,只為上飛機時能帶上所有的畫作。如今,他卻親手毀掉了它們。
可就算毀掉了畫作,1968年夏天,林風眠還是被誣陷為日本特務,關押進上海第一看守所,一關就是四年半。
林風眠,這位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啟蒙者,在苦難的舊中國,曾想率領黃金陣容,用美育喚醒這條沉睡之龍,進而改變國民性。可不被時局青睞,他很快走完了這一段,轉(zhuǎn)而進入長達50年之久的自我探索時期。他把所有的憂患都滲透在畫紙上。他活了三遍,老虎、神仙和狗都做過了,可時代還是比他走得慢。林風眠,在風中長眠。
(鄧銜龍摘自《新民晚報》2010年1月30日,圖選自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林風眠全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