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沒有良知、良心、正義感,就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友情,更不會有知識者和思想者的友情。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知識固然重要,人品就更重要。顧準的幸運,就在于他遇到的人,不但學問好,而且人品好。在這些人看來,他們在顧準危難之時伸出援手,不過是一個正派人該做的事,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的。正如事隔多年以后駱耕漠接受采訪時淡淡地說的:“做人嘛,應(yīng)該這樣。”
1974年11月11日,顧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癌腫大如雞卵,卡在心臟與氣管之間,并已擴散,實際上已無法醫(yī)治。這時的顧準,可真如批判他的那些人所言,只有“死路一條”了。對于顧準這樣的革命者來說,死原本不足畏。甚至,由于他多年來歷經(jīng)苦難受盡折磨,死亡于他,可能還是一種解脫,至少不比生來得沉重。然而顧準卻死不瞑目。
因為直到臨終那一刻,他的5個子女沒有一個來看他。
顧準的子女和他正式斷絕關(guān)系,大約是在1967年底。此前,妻子汪璧已提出離婚,在家的孩子也開始不再理他。這當然是因為顧準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并且成了“極右派”,而“文革”已全面展開,政治形勢變得更加嚴峻。在這個人人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顧準繼續(xù)留在家中,只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更大的災難??紤]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以后不應(yīng)該再害親人”,顧準同意了妻子和子女的要求。而且,說實在的,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但,藕雖斷,絲相連;人還在,心不死。離開家庭孤身一人過著形影相吊生活的顧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妻兒。他甚至癡情到這種程度:剛剛挨完批斗,擦一把臉,便抓緊時間搞翻譯,還天真地幻想著今后能用這些稿費補貼子女。至于一次次地找尋,一次次地聯(lián)絡(luò),一次次地托人傳話,就更不在話下?,F(xiàn)在,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行將就木,就是想“害人”也害不了啦!在這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多想看看自己的子女呀!哪怕只看一眼也好?。?/p>
被老友陳易稱為“英雄肝膽,兒女心腸”的顧準,此刻幾乎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心愿了。他的另一個心愿——完成宏大的研究計劃,已無法實現(xiàn)。但不能再寫作,是沒有法子的。再見子女一面,總是可以想辦法的吧?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顧準咬緊牙關(guān),又做了一件違心的事。
在顧準被確診為癌癥晚期后,在朋友們的強烈呼吁下,經(jīng)濟研究所決定給他摘掉“右派”帽子,但前提條件或者說必須履行的手續(xù),則是在一張預先寫好“我承認,我犯了以下錯誤……”的認錯書上簽字。這對顧準無異奇恥大辱,同樣將死不瞑目。因此,盡管來人反復說明,他們完全是出于好意,顧準仍倔強地表示,承認錯誤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不需要,也不在乎摘什么帽子。但是,當他聽朋友們說“如果你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時,顧準忍痛含淚用顫抖的手簽下了這個原本死都不肯簽署的文件。他流著淚對駱耕漠、吳敬璉說:“我簽這個字,既是為了最后見見我的子女,也是想,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這可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顧準的這份癡情實在感天動地,就連經(jīng)濟所“革委會”的負責人也動了惻隱之心,去信給顧準的幼子,要他們來醫(yī)院護理。
然而得到的答復是:不來,不來,就是不來!顧準的幼子顧重之(一個才20歲出頭的年輕人)回信說:“在對黨的事業(yè)的熱愛和對顧準的憎恨之間,是不可能存在什么一般的父子感情的?!薄拔沂且h跟毛主席走的,我是決不能跟著顧準走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采取了斷絕關(guān)系的措施,我至今認為是正確的,我絲毫也不認為是過分的?!?/p>
他們終于一個都沒來。恩斷義絕,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顧準的家庭悲劇,無疑是當時千萬個家庭悲劇之一例;與“有問題”的父母“劃清界限”,也是當時帶有普遍性的一種行為,而且受到肯定和鼓勵。問題是,并非所有“黑幫”“走資派”“三反分子”“牛鬼蛇神”的子女配偶,都跟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劉少奇的沒有,鄧小平的沒有,陳寅恪的沒有,錢鐘書的沒有,我認識的一些人也沒有。就算聲明“劃清界限”“斷絕關(guān)系”,也不過是明斷暗不斷,或者在運動初期揭發(fā)批判,運動后期又重返家庭。至少,在其彌留之際,總要來盡點人子的義務(wù)。正如顧準悵然慨嘆的那樣:“人都快死啦,還怕受什么影響?”像顧準的子女這樣“絕情”的,還真不多見。
原因究竟何在?是他的子女不好嗎?不是。顧準曾對他的“小朋友”徐方(咪咪)說:“我的子女,那可是叫花子吃老鴨——個個好哇!”是他們當真來不得嗎?也不是。軍宣隊發(fā)了通知,經(jīng)濟所“革委會”也希望他們來,政治上還能有什么問題?再說顧準的告別儀式,長女顧淑林和長子顧逸東也去了!難道活人見不得,死人就見得?到醫(yī)院去護理病人是“劃不清階級界限”,參加告別儀式就是“階級立場堅定”?講不通嘛!那么,是他們和父親沒感情嗎?更不是。顧準是不怎么管家顧家。早期工作忙,沒時間;后來當“右派”,沒資格。何況被隔離審查和送去勞改又有好幾次。但不等于子女們就從未得到過父愛,更不等于對他們父親的死活就無動于衷。參加告別儀式那天,顧淑林和顧逸東特意提早一個半小時趕到協(xié)和醫(yī)院,等著向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結(jié)束后,姐弟倆抱頭痛哭,“心中的哀傷難以言傳”。事后,顧逸東把一切責任都攬了下來:“過去的事情,都是我這個做兄長的責任,請求世人不要責怪我的弟妹?!笨梢?,他們既非無情無義之人,也非品質(zhì)惡劣之人,然而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又實在難以讓人接受和理解。
是不好理解,再怎么說,顧準也是他們的爹呀!沒錯,當時的顧準確實又“黑”又“臟”,誰沾邊誰倒霉,但也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顧準的弟弟陳敏之、老朋友駱耕漠、弟子吳敬璉等等就沒有回避,就連張純音的女兒咪咪(徐方),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也和顧準成為朋友。就在顧準的子女拒絕來醫(yī)院看望護理他時,遠在蘭州的咪咪卻給她敬愛的顧伯伯寫信說:“我就是你的親女兒?!眱蓛蓪Ρ龋y道不發(fā)人深思嗎?難怪當顧淑林和顧逸東參加告別儀式時,一位老先生看他們的眼光會“像刀子一般”。
我曾經(jīng)一遍遍問自己,有些話,有些事,顧準能不能不說、不做?結(jié)論是不能。他親眼看見老百姓一個個生計無著,求告無門。如果他不說出來,天良何在?
不能說,又不能不說,這是矛盾所在,也是痛苦的根源。
這種痛苦于知識分子尤甚,因為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與良心。如果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了社會的錯誤,看見了社會的不公,也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甚至昧著良心說假話,那就愧稱“知識分子”,沒臉在世上做人。但是,面對社會的錯誤和不公,知識分子又是最無能為力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一無權(quán),二無勢,三無財,四無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能干什么?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想說出來吧?叫他不說,哪里做得到。
因此,該說還得說。而且,還得說真話,不說假話。這里說的“真”,不是真誠,而是真實?!拔母铩敝校卸嗌偃恕罢嬲\”地說假話啊!以至于事后一想起來就羞愧難言——不僅為“假話”,更為“真誠”。顯然,真實才是更重要的。你可以不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必須真實,這也是一條底線。
至于顧準,對自己的要求就更高了。他不但要求自己所說的全部真實,而且還要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這就注定了他必定要受苦受難。因為即便只是不說謊,有時也是要受罪的?!拔母铩敝?,顧準因為不肯按照某些人事先指定的內(nèi)容或思路交代問題、出具證明,不知挨了多少打。但在顧準看來,無論出賣靈魂,還是出賣朋友,都是不可容忍的可恥行為;而實事求是和決不為虎作倀,則是做人的起碼準則。為此,他甚至不愿意對與他有隙、曾經(jīng)整過他的人落井下石,更不要說把患難與共的同志和朋友出賣給惡魔了。1965年2月,他被康生下令秘密逮捕。面對威脅利誘,顧準不惜以絕食相抗爭,打死不開口,使張聞天、孫冶方、駱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寶三、李云等人和各個時期的熟人無一受到政治牽連,自己卻因“態(tài)度特別惡劣”而罪加一等,成為“極右派”。
顧準為捍衛(wèi)人格尊嚴和保護他人吃了不少苦頭,卻也贏得了相當多的尊敬。和他共過事尤其是共患難的人,都公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寧折不彎的硬骨頭,也是可以以生死相托的正派人。因為顧準對朋友不但忠誠信任,而且體貼入微。老戰(zhàn)友陳易被打成“反革命”,顧準不顧自己身處逆境,常常去看望他,卻不讓他來看自己。顧準對他說:“我是死老虎,名分已定,你還沒有結(jié)案,別讓他們找到岔子?!标愐渍f話嗓門大,顧準怕他禍從口出,陪他散步時總是挑僻靜處走。
1974年12月2日23時,顧準已氣若游絲,卻惦記著守護在旁的弟子吳敬璉,要他“打開行軍床休息”。誰都沒有想到,顧準拼死掙扎講出的這句話,竟是他的“最后遺言”。
人間自有公道,付出總有回報。顧準的俠義贏得了敬重,顧準的真心換來了友情。顧準臨終前,守護在他身邊的正是這些以心換心的朋友。雙目幾近失明的學部委員(即院士)駱耕漠,拄著拐杖,頂著寒風,四處奔走央告,八方輾轉(zhuǎn)求人,終于讓顧準住進醫(yī)院,延得名醫(yī)。年過六旬的林里夫,不顧自己頭上有“帽子”,身上有重病,堅持每天以他為主護理顧準,做飯、喂藥、倒便,一手包下。林里夫和陳易還把自己的女兒也喊到醫(yī)院來幫忙。摯友張純音、弟子吳敬璉,更是一有時間就守在床前。在最后的歲月里,有如此之多的友情,顧準真是“痛并快樂著”。
的確,顧準是不幸的。直到含冤去世,都沒能見上子女一面,也沒能見到暌違十載的老母親。那時,他的慈母就住在公安部大院,距顧準的住處只有一街之隔,卻彼此望穿雙眼不能一見。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年月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顧準,只能孤身一人在無邊的黑暗中蜷縮著身體舔食自己的鮮血、淚水和恥辱。顧準又是幸運的,他有那么多關(guān)心他、愛護他的好人。在他兩次落難之后,是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兩次收留了他。這實在是顧準不幸中之萬幸。經(jīng)濟所是一個人才薈萃的地方。張聞天、孫冶方、駱耕漠、狄超白、林里夫、巫寶三,還有年輕的張純音、吳敬璉,皆為一時之選。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正直、正派、重感情的人。這就造成了一個奇跡:當人與人的關(guān)系變得比狼與狼的關(guān)系還不如時,顧準的周圍卻散發(fā)著人間的溫暖。沒有這溫暖,顧準活不下來,也不可能留下那么豐富的思想遺產(chǎn)。
事實上,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說:“人活著不僅需要使自己溫飽,還需要精神養(yǎng)分,而友情就是其中的一種?!鳖櫆誓塬@得如此之多的友情,“證明中國有些人縱使處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下,仍舊良心未泯,他們心中那正義的火焰始終在燃燒”。是啊,沒有良知、良心、正義感,就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友情,更不會有知識者和思想者的友情。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知識固然重要,人品就更重要。顧準的幸運,就在于他遇到的人不但學問好,而且人品好。在這些人看來,他們在顧準危難之時伸出援手,不過是一個正派人該做的事,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的。正如事隔多年以后駱耕漠接受采訪時淡淡地說的:“做人嘛,應(yīng)該這樣?!?/p>
做人,才是最根本的??!
(歸雁生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書生傻氣》一書,羅雪村、王小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