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西
1
每個周六的下午,秦牧都會在環(huán)城路十字路口做交通協(xié)管員。整整一年,無論刮風下雨,酷暑暴雪,他從未缺席。他戴著紅色的棒球帽,黃色的肩章,揚著紅色的小旗,偶爾朝著人群吹一下口哨,擺擺手。
那個初秋的周六,依然有些熱,夕陽踩著晚霞的影子漸漸消隱,他認識了程小葉。第一次見她是在一個小時前,她飛奔著穿過馬路,跑向?qū)γ妗5诙?是她回來,依然飛奔著,那樣焦急,無視紅綠燈,也無視了秦牧這個交通協(xié)管員。
秦牧抓住了她。
秦牧很生氣,他說:你知不知道闖紅燈很危險,你知不知道那是很沒有素質(zhì)的事?
她看了他一眼,眸子里有不屑,有焦灼,有恐慌,她掙脫他的手轉(zhuǎn)身就跑。他拽住了她的衣領,然后,一陣若有若無的脆響,她的整個肩膀就露出來了。夕陽給她的肩膀打上了黛色的暈,那樣美,這讓秦牧有片刻的愕然。她的襯衣紐扣全部掉了,露出白色的文胸,還有嬌小美好的胸部輪廓。
這下?lián)Q到秦牧不知所措了,他說:對不起。他準備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她。但她沒有理他,就那么敞著懷,張揚著美好的胸跑掉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
再次見到程小葉是秦牧陪母親逛商場。程小葉坐在一個服裝攤位上釘扣子,每一件衣服她都把扣子重新釘一遍。如果不是那次秦牧拽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賣的衣服做工如此粗糙。
秦牧敲了敲櫥窗玻璃:嗨,還認識我么?
她抬起頭來,瞪大眼睛躊躇了一下問:你是誰?
秦牧笑了笑,離開了。
2
又是一個周六,秦牧依然去環(huán)城路十字口。他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總是恍惚。
他想起泱泱來,泱泱是不是也在哪個城市等著紅綠燈呢?一邊等一邊百無聊賴?她是否會想起他來?泱泱消失了一年,秦牧就在這個路口守了一年。
秦牧想,如果泱泱回來了,他一定要向她求婚。不管她是否還愛他,甚至是否結(jié)了婚。他會等她,一直等下去。秦牧想起泱泱艷若桃花一樣的臉,瑰玉一樣的身體,他們的第一次,他努力地愛著她,想要從她的身體里攫取出來什么一般。然后他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滿足,想哭的滿足。
他想他和泱泱應該會一輩子在一起的,可泱泱到底還是走了。泱泱走之前對他說:秦牧,你永遠也不懂怎樣去愛一個女人。
秦牧想,也許他就是不懂吧,一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懂。
雨來了,來得驟然又暴烈,秦牧站在雨里,人群漸漸的模糊又混亂。一場秋雨一場寒,他打了個冷戰(zhàn)。有誰在他的身后撐了傘,他一回頭,看見了程小葉。
程小葉笑著說:我想起你了,那次你拽壞了我的襯衣。
她的個子只到秦牧的下巴那里,她努力地舉高了傘,與他一起站在雨里。
他看著她,他多希望她就是泱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那樣強烈的愿望,抱住眼前的女孩,緊緊的,不松手。她有片刻的掙扎,終于沒有動,而是任她摟著。她的姿勢很難看,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裝滿了藥的塑料
袋。但她的心里充滿了暖,她在想秦牧:這真是個孩子一般的男人啊。
3
那次雨后,他們一起吃了一餐飯,在路口不遠處的飯店里喝放了很多姜片的老鴨湯。他看著她那一塑料袋的藥問她家里誰病了么?
她笑笑,沒有答。
他也笑笑,沒有再問。
她說越看他越覺得像一個人,像誰呢?她低頭思忖了一下,忽然間拍了下桌子,秦牧,你是秦牧?
秦牧點頭,你怎么知道?秦牧主持市里的交通電臺,那是一個對話欄目,中間穿插路況信息。她說她經(jīng)常聽他的節(jié)目,她在電視上見過他,他有一次被邀請參加綜藝節(jié)目,就是和一個女孩被綁成兩人三腳在舞臺上轉(zhuǎn)圈的那次。他們還摔倒了。
程小葉說,她記得很清楚,摔倒的那一刻,他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女孩的頭下。他那樣妥貼,就像她的愛人。
秦牧低頭喝湯,程小葉說的女孩是泱泱。那時他們剛畢業(yè),一起被分到交通臺,一起被邀請參加節(jié)目。那是他參加的惟一一次綜藝節(jié)目,那時,他和泱泱剛戀愛。他們在一起時,連對方的心跳都能聽得清晰。
4
程小葉每次去給大春買藥都要經(jīng)過環(huán)城路的十字路口,大春是程小葉的鄰居,他們一起成長于陋巷。那條巷子,鋪的依然是舊時的大塊石板,被雨水和時光清洗得又干凈又平滑。她和大春成績都很差,沒有讀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她接手了媽媽的成衣店,他接手了父親的出租車。
大春出車禍那年,他們21歲。大春那天對程小葉說,晚上要帶她去吃好吃的。程小葉一直在店里等他,等啊,等啊,等到最后才被告知大春出車禍的消息。在大春的出租車前座上,放著一大束馬蹄蓮,芬芳的卡片上寫著程小葉的名字。馬蹄蓮,是堅貞的花,常開不敗。大春是想告訴程小葉,他愛著她,一直,不敗。
程小葉知道,她對著昏迷的大春說她知道。
大春全癱了,只有在程小葉去看他的時候,他渾濁的眼睛才會偶爾放出年輕的光彩。
她常去看他,坐在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幫他擦臉,擦身體。她見到的第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體就是大春的,那一天,他們都很羞澀。
程小葉對大春說過的最熱烈的一句情話就是:快好起來吧,站起來,我就嫁給你。
可是大春終究沒有再站起來,他在一個黃昏發(fā)病,就是程小葉與秦牧初見的那個下午。所以她才瘋了似的去買藥。但那之后,大春沒有撐多久,還是走了。
程小葉住進了店里,她不想回家,不想走他們一起走過的青石板路,經(jīng)過大春家,不想再看到馬蹄蓮。她把店里所有衣服的紐扣都重新釘了一遍。
5
秦牧依然在周六的時候做交通協(xié)管員,但他再也沒有遇見過那個走路風風火火,幫他撐傘的姑娘。
后來他在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接到了一個女孩的電話:雙洼路出了一場車禍,交通擁堵。
他聽著那個聲音,便想到了程小葉。下午,他去商場找她,告訴她他在主持節(jié)目時接到一個女孩的路況信息電話,聲音很像她。
她說,是不是雙洼路?
她說,就是她打的。
這與他們的上次相見已過了2個月。隔著櫥窗,他們笑了很久。
他們說不上是不是交往了。偶爾一起吃飯,有新電影上映了就去看,他周六依然去做交通協(xié)管,她依然喜歡把新進來的衣服每一件都重新釘好紐扣。
他依然想起泱泱,渴望接到她的電話。
她依然想起大春,偶爾回家的時候,眼底會濕。
有一個深夜,他們都無眠,給對方同時發(fā)了同一條短信:睡了么?
后來,他去接她,一起去喝了很多啤酒。喝完了,抱著哭,歪歪扭扭地走,經(jīng)過一家時尚酒店,他看著她,她低了頭,于是進去了。
門關上的時候,他吻了她。他閉著眼睛吻著她,她閉著眼睛讓他吻。
他把懷里的她輕輕放在床的中央,好像那里曾經(jīng)是一條舒緩的河一樣。他們在河流里體驗溫潤和水樣快樂的沖擊。只是他想著泱泱,她想著大春。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床笫之歡,后來又有了很多次。他們熟悉對方的身體,熟悉對方的喜好,可是除此之外,并不了解別的。
6
有一次,僅有的一次,事后程小葉摟住了秦牧,她問他:你說我會不會愛上你?
幾秒鐘后,秦牧答她:不會。
秦牧說,不要愛上我。
為什么不讓程小葉愛自己呢?他當時想不明白,后來明白了。那是因為他怕自己愛上程小葉。如果他愛上程小葉,那么泱泱怎么辦?泱泱回來了,他怎么辦?
秦牧一直記得泱泱消失的那個周六,夕陽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走得很快,泱泱跟在后面要小步跑著。泱泱喊他:秦牧。他聽見了,但沒有回頭。他經(jīng)過了環(huán)城路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也沒有回頭看泱泱,等他過去了,再回頭卻發(fā)現(xiàn)泱泱沒有跟過來。他們站在馬路的兩側(cè)對視著,然后泱泱跑了。
那天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她的短信還留在手機里,她說:你永遠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女人。
是的,他只是想努力工作,多賺錢。他是男人,有義務去給心愛的女人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他不許她工作,不許她上網(wǎng),不許她和別的男人說話,他希望她就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他那樣愛她,卻失去了她。
后來,程小葉也消失了。她的手機停了,秦牧去商場的攤位找她,卻被告知攤位轉(zhuǎn)了。
為什么女人們一個個地從他的生命里消失不見了?
每個周六,秦牧依然做交通協(xié)管員,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等的是泱泱還是程小葉。
后來他又經(jīng)歷了一場雨,他在雨中像個傻子一樣站著,那一刻,他想程小葉,想極了。
有一把傘撐在了他的身后,轉(zhuǎn)身,他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有著可愛的酒窩和溫柔的卷發(fā)。女孩很詫異地看著他,眼淚和雨水澆濕了他的臉,這個男人他真是個大孩子啊,他在借著下雨偷偷哭泣么?
為什么我們總在緬懷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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