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蕓
第一天上班時,我沒看見老板娘。坐大班臺的那個胖女人接待了我。那會兒,我們幾個店員一字排開,胖女人給我們“訓(xùn)話”。過后同事嬌嬌告訴我,她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副的,姓胡。
第一天的工作,我干得很賣力。不是我想賣力,是書們誘惑我為它們賣力。我在一溜溜的書架里徜徉,認(rèn)識了那么多我向往已久的名作家們的面孔。來到書店,才感覺自己讀過的那幾本書,根本不叫書。一滴水之于江河,一粟米之于滄海,而已。面對鋪天蓋地的書,我眼花繚亂,哪一本,捧在手心,都是寶貝。這時我不禁想起古時候那個為能夠到藏書樓讀書而毅然嫁過去做樓主兒媳的女子。書的誘惑對于喜好讀書的人來說,真是太大了!
胡副經(jīng)理就坐在店的大廳,出來進(jìn)去的人,先看到的是她,然后是書。她身居中央。眼珠挪動一點,所有店員的行為就都掃蕩在眼里。來店里的這幾天,她的眼睛主要是對我掃和瞟。我的到來,讓同事小姑娘們暫時有了喘息和偷懶的機會。
我感覺自己干得不賴。因為幾天的時間。我成功地“忽悠”出了十多本書。被我忽悠的多半是背書包的半大男人和帶胡須的整個男人。他們不像有些帶彎帶卷長頭發(fā)的女人,猶猶豫豫,把錢掏出半截又送回去。老費勁了。男人爽快,跟書從不磨嘰。
見到老板娘。是上班的幾天后。那天老板娘戴了副墨鏡。雄赳赳氣昂昂地進(jìn)來了,她剛從北京某個醫(yī)院整容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對見不得光的雙眼皮。老板娘進(jìn)店門就說開會開會。我們幾個立馬就站成一排,老板娘鄭重把我介紹給同事。老板娘稱我老師,說老師能來我們這里,店里的前景將會怎樣怎樣,也一定會怎樣怎樣。我被老板娘夸得恁好。心里也美滋滋的。同事小姑娘們就沖我拍巴掌,是那種挺賣力的拍。我趁機瞟了一眼胡副經(jīng)理,她的巴掌比別人晚了半拍。她嘴微微翹起用眼角掃我,表情不屑一顧。我想是老板娘把我介紹得太好了,她的某根神經(jīng)不太樂意。
果然。沒過幾天,這個胖女人的神經(jīng)開始歇斯底里。她白眼珠的掃蕩加碼了。粗胳膊一起一落地指揮我干這兒干那兒——擦暖氣片,倒垃圾,收拾店里的畸角旮旯、清洗包裝袋……我邊干邊納悶了:我應(yīng)聘的是文員,不是打雜的啊。我心里喊不平,但動作還繼續(xù)著。幾個小時下來,汗開始排隊往下流。嬌嬌從電腦里伸出頭低聲說,姐,歇會吧。我感激地沖她一笑,轉(zhuǎn)身時,胡副經(jīng)理恰巧在眼鏡里往我這瞟呢。之后,沖我點點下巴,意思是,你還真挺抗折騰。我也沖她笑,笑得意味深長。她不再看我,把頭扭過去,看墻。
店里不時有人來,只要是人,無論大小,我都得迎上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介紹張三李四或王二麻子的書,每當(dāng)這時,胡副經(jīng)理都會抬起沉甸甸的屁股,搶先一步跟某某買書的人侃。邊侃邊用余光告訴我:看我的本事。她侃得可真狠,嘴一張,跟電路被接上了電似的,吐出的字就是一個喇叭。聽的都是老讀者,都耐著性子聽。之后說,胡副經(jīng)理,你忙吧。我們自己隨便看看。那會兒我就躲在書架的后面,騰出的時間,足夠讀好幾頁的書了。過后,她以為我會惱她,我的態(tài)度讓她感到意外,她常常用怪異的目光琢磨我,意思是,你怎么不惱呢?我在心里問:惱什么呢?惱你?值嗎?
那以后,她不再跟我顯擺,只是眼神變得更加尖利。錐子一樣。這眼神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個名字——“拿摩溫”,夏衍先生在《包身工》里刻畫的女巫般可憎的工頭。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我原以為,我的按時上班熱情接待讀者積極熟悉業(yè)務(wù)團結(jié)同事勤勞刻苦,應(yīng)該算是個合格的員工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我這樣努力地工作,還會遭到老板娘責(zé)備。
那是個周六的午后,我正忙得不可開交,要接待和招呼每個進(jìn)店的人,介紹新書舊書,還要忽悠他們辦書證——店里有個用竹子圈就的“讀者閱覽室”,十幾平米。里面一字排開各類老掉牙的書。每個書證一年120元,這是店里一筆很重要的收入。老板娘要求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進(jìn)店的人,只要是人,就宣傳,就忽悠。我覺得我很賣力,嗓子都有些嘶啞了。不料下班時,老板娘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怎么可以那樣說話呢?應(yīng)該叫借閱書,不叫租書。什么是租書?租書是地攤的勾當(dāng),我們這里是店內(nèi)的“圖書館”。知道嗎?我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覺得自己沒說“租”字啊。老板娘說,你不用犟嘴,我在門縫里都聽見了。偷聽?我的心不由得一顫。老板娘最后拍了拍我的肩,好像還笑了笑,接下去她又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只覺得她的笑好冷。
這件事過后,我心里很委屈。但在老板娘眼里,每個員工永遠(yuǎn)都不會“對”。我只好把委屈放在心里,每天工作起來更加小心翼翼。
老板娘一般很晚來店里,她的家離店不遠(yuǎn),放個屁的工夫就到了,那天中午,我去熱飯,看見娜娜一個人正對著電腦里的一堆數(shù)字發(fā)呆。我把飯盒放進(jìn)微波爐里,問娜娜,想什么呢?娜娜說,師傅沒來,我不知道這筆賬是怎么回事。
娜娜是早我兩個月到書店打工的,跟會計學(xué)跑銀行玩數(shù)字那套業(yè)務(wù)。她稱會計為師傅,每次叫時都拖著長音,詭異也滑稽,聽起來像八戒叫悟空。
會計回來時,已是中午。進(jìn)門時,懶懶散散的,一身的疲憊。胡副經(jīng)理問。洗完了?會計用下巴一下一下地點著頭,腦后的馬尾辮也跟著一起一落,小雞啄米似的。
店里不管午飯,這是我沒料到的。剛來第一天時,看到他們個個拎著飯盒,心里挺納悶的。那天,我只好叫了外賣,讓麻辣燙把胃糟蹋了一頓。
那以后的日子,我也學(xué)會了拎飯盒。每天飯盒陪我一起擠車趕時間。中午時,我們都輪流吃飯。
會計今天沒吃,一個人對著玻璃外面的太陽發(fā)呆,之后把頭埋在賬本里嘆氣。我后來從一張張大嘴小嘴里知道,會計是給老板娘打掃個人衛(wèi)生了。老板娘自己從來不干家務(wù)活。家里的廚房廁所客廳瓷磚地板玻璃上面,除了灰就是漬。老板娘把該洗的衣服隨便丟在沙發(fā)或地板或旮旯里,好端端的大房子,從里到外被塞得亂作一團,豬去了,都樂——現(xiàn)成的窩,省事了。老板娘從不花錢雇人打掃,店里七八個人,每人輪一天,家里一周的衛(wèi)生就解決了。今天輪到會計,給老板娘拆洗被褥,外加幾個褲頭,都是帶血的。
老板娘的丈夫不在家,常年在別人的城市里勾勾畫域。丈夫是美院畢業(yè)的。喜歡達(dá)·芬奇,更喜歡蒙娜麗莎那樣漂亮的女人。丈夫只給老板娘錢,不給她情,老板娘就跟錢過日子。寂寞了,也找臨時工,是個小白臉子。小白臉只管自己舒服,只盯著她的錢,并不給她情。過后老板娘就嚎,砸東西,不吃不喝,光著腳在屋里歇斯底里叫罵。她先操小白臉子的媽,又操他奶,一輩一輩地往上操,連祖宗也不放過。
一晃,我在書店工作了兩周了。店里每月二十五日開工資。我真羨慕他們,明天就可以領(lǐng)工資了??墒牵诙?,我沒看到領(lǐng)工資的跡象。同事們?nèi)耘f各忙各的,一副我不忙誰忙的架式。窗外,初冬的雪,零零散散地下著,漫不經(jīng)心地飄起飄落。嬌嬌就坐在靠門的那個位置,外面的雪,透過窗,把她的小臉映襯得白而光滑。我走過去時,她正忙。每天。她
都要把一箱箱新到的書,錄進(jìn)電腦,然后分類。然后對賬,然后一頁頁地清點庫存,再然后……她一路“然后”地忙著,一捆捆的書們把她小小的胸。壓成了搓板,汗水在她細(xì)嫩的小臉上畫著圈,打著盹,然后再流成小河。她擦汗的工夫,抬頭看見我在看她,我問:今天開資了嗎?她搖搖頭,說。店里從沒按時開過,要等過十多天才開??次乙荒樏H?,嬌嬌壓低聲音,話在嗓子跟里說:老板娘壓工資。十天或半個月不等。我的數(shù)學(xué)不好,只好掐著指頭算:一個月拖欠十天半個月,就等于四十或四十五天才開一回工資。如此類推下去,每人一個月白搭十天,一年下來,一個人白搭一百二十多天,店里七八個員工。每個人每月按800元計算,老板娘無形當(dāng)中,就克扣了員工兩萬多元的工資啊!
我被這個不公平的數(shù)字,弄得很沮喪。曾經(jīng)的熱情,也打折減半了。
就在我情緒低落時,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天司機小韓急匆匆趕回店時,已接近下班時間。小韓剛給一家院校送書回來,帶著喘和一腦門子亮晶晶的汗珠子。老板娘用手指戳著他的腦門,又瞟了眼墻上的鐘,說,你看看都什么時候了?你現(xiàn)在開的是車,不是趕你家的老牛。哪條路好走,哪條路抄近,哪條路沒有警察,哪條路紅綠燈少,路該繞著走,省著走,拐著走,還是躲著走。你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這是城市,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你家的承包田,一條壟溝跑到黑,懂嗎?你要學(xué)會用腦子開車。你的腦子不用留著干什么呢?老板娘掐著腰,用白眼珠瞪他。小韓低下頭,在地上找答案。地上是新鋪的復(fù)合板,橘紅色暗條紋的那種。光溜溜的地板上沒寫著老板娘要的答案,小韓只好把頭從地上抬起來,給老板娘一個傻傻的愣。之后。咧著嘴,里面嵌著的兩排四環(huán)素牙,高矮不一地歪站著,把他肥厚的唇,撐成了一個口袋??诖诳罩袕埩藦垼胝f什么,沒說出來,就把那個“說”變成了笑,笑得跟武大郎似的憨,沒一點內(nèi)容。老板娘皺了皺細(xì)眉,尖著嗓子說,你還有心情笑,你笑什么?我告訴你,這個月的油錢,從你工資出一半,看你還笑得出來不。
開資的那天,我在衛(wèi)生間里,給娜娜發(fā)了信息:“小韓的工資扣了嗎?”幾分鐘后,娜娜回應(yīng):“老貓說到辦到?!?/p>
老貓是老板娘的綽號,姑娘們背地里叫著為了解恨。第二天上班,我們一字排開,老板娘開始訓(xùn)話,我才知道,被扣工資的,不僅僅是小韓,順便被扣的還有幾個人,老板娘說,小韓的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你們,她用細(xì)尖的手指點著那幾個人的頭說,你們沒有及時提醒他,所以,給店里浪費了很多資源。大家給我記住了,我們是一個團體,要有團隊合作精神,一人出了差錯,大家一起兜著。老板娘停了停。用眼鏡后面的雙眼皮把每個人掃了一遍,問,都聽懂了?
從這天起,我一見這個妖怪一樣的女人,心里就會犯嘔。她的一番表述讓我想起了小鬼子清鄉(xiāng)時采用的“連坐制”,陰險而又毒辣。
晚上下班,我和嬌嬌去了一家小餐館。今天是嬌嬌的生日。我要了兩盤菜,一瓶紅酒。小姑娘吃喝得有些饕餮。邊吃邊喝,興奮得小嘴像掛了個月牙。走出餐館,上車時,我問,回去晚了,不會挨罵吧?嬌嬌搖了搖頭。說,今天開工資了。望著這個沒爹沒娘的女孩,我的心泛起一陣陣的酸。十六歲,該是在母親懷里撒嬌的年齡,可她的母親,早在她5歲時,就病逝了。父親在一個雨夜里,跑到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十幾年過去,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嬌嬌后來就糊里糊涂地在遠(yuǎn)房的一個姨媽家長大了,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使她身上該凸的地方,還都老老實實地癟著。她的姨媽只對她每個月的幾張老頭票感興趣,她交多少錢,姨媽就給她多少笑臉。姨媽的笑就給兩樣?xùn)|西,一是她的寶貝兒子,二是鈔票。她的丈夫,是個酒鬼,每天,跟酒過日子。
今天書店大廳里,就我和嬌嬌兩人。胡副經(jīng)理帶一個員工去了長春,說是聯(lián)系客戶順便催書款。
沒有了那雙賊眼的偷窺,我終于可以暢快自由地呼吸了。嬌嬌依舊在電腦前忙啊忙,其他的,比如接待讀者包括閱覽室借還書的業(yè)務(wù),都我一個人打理。
這是個難得的有陽光的日子。我在大廳閱覽室和進(jìn)店里所有的大人小人,開心地打著招呼。在“讀者俱樂部”的閱覽室,我第一次有了上電腦操作的機會。盡管動作慢了些,但我的微笑和謙虛,讓讀者感到了春天般的溫暖。有人開始主動跟我聊:是新來的?我點頭。時間長了,業(yè)務(wù)就熟悉了,沒關(guān)系的。我被這些理解的話,感動著。我對自己說,到底是讀書愛書的人,知情達(dá)理,善解人意。當(dāng)初,曾經(jīng)有很多的職業(yè)可以選擇,但只有書令我著魔。在我看來,能進(jìn)書店的人,對書,就算不買,隨便走走摸摸看看,也是一種品位。
接下來,我把胡副經(jīng)理天天播放的那首哼哼唧唧的爛歌,換成了理查得·克萊德曼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輕柔、舒緩又略帶凄美幽怨的曲調(diào),在空曠的大廳里裊裊回旋。一首好聽的曲子,能把人引入一種超越時空的境界。讀者會因音樂的優(yōu)美和諧,感到身心愉悅。
我沉浸在音樂的美妙中。和書們快樂地忙碌著。大概十點鐘,老板娘來了,老板娘的身后,是兩個夾包的男人。男人沒理會我和嬌嬌的熱情問候,徑直跟在老板娘的屁股后。進(jìn)了里屋的辦公室。
兩個男人是在一個小時后離開的。臨出門時,老板娘說,就這個價錢,你們考慮考慮,行就行,不行,就別羅嗦,我忙著呢。
送走兩個夾包男人,老板娘先是給了我一個笑,然后問,怎么樣?今天店里人少,忙得過來嗎?我還沒回答。老板娘又說,不管怎樣,服務(wù)質(zhì)量不能差,臨走時,又囑咐說,別忘了跟讀者宣傳辦證啊。
我沖嬌嬌苦笑了一下,嬌嬌也笑,笑得無可奈何。臨下班時,店里清冷了許多??磿I書的人都忙書以外的事了。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差五分就到下班時間了。我悄聲說,走吧。嬌嬌擺擺小手說,不能走,絕對不能走。我正困惑時,電話響了,嬌嬌幾步跨進(jìn)去,拿起電話,啊啊啊地啊了幾聲。撂下電話,嬌嬌長吁了口氣,說,姐,幸虧沒提前走,不然,這個月的工資又泡湯一半了。我明白了,問,查崗?嬌嬌點點頭。
這個該死狡猾的老貓。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樣,又看到了胡副經(jīng)理,她依舊坐在那張大班椅上,東瞟西瞅。我的心不知為什么,又變得郁悶起來。我明白了,我的郁悶,多半緣于她那雙不安分的眼睛和那張厚厚的一刻也不閑著的大嘴巴。
胡副經(jīng)理把我叫住時,我那會兒正在整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新寫的書。胡副經(jīng)理說,那些書你一會再弄,會計不在,你陪娜娜上銀行把錢存上。
這個差事還不錯。在店里窩了大半天,都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顏色了。走在寬闊的馬路上,呼吸著大自然的空氣,它們清而純,柔柔地滋潤著我身上的每寸肌膚,我抬起頭望望,天,依舊是藍(lán)的,有幾塊云朵在悠然地徜徉。
從銀行回來,踏進(jìn)店門的一瞬間,娜娜突然回過頭說,姐,我不想在這里干了。為什么?爸爸的朋友來電話說,街道社區(qū)要招人了,做統(tǒng)計員。哦?我“哦”完了,還沒想好說什么,娜娜問,姐,你說,我去
還是留?
店里除了胡副經(jīng)理和老板娘,其他幾個人都用咬耳朵的方式給了娜娜一個堅決的答復(fù):去應(yīng)試,離開這個不是人呆的地方。
娜娜是個松散的女孩,心,比穿戴更松散。聽了同事們的建議,就不加掩飾地頻頻請假。今天小姨過生日,明天姑姑請客,后天同學(xué)聚會,變著理由,給胡副經(jīng)理編故事,故事再經(jīng)過她的大嘴巴,咬進(jìn)老板娘的耳朵,形成了一條好看又好玩的謊言鏈接。
每個月本來只休三天的假,讓娜娜這么一折騰,就超了。老板娘不高興了,就找娜娜,說,你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離了你不行啊?這個月的工資,你不準(zhǔn)備要了是吧?
老板娘跟娜娜耍威風(fēng)時,外面的太陽正撒著歡燦爛著。明亮的光芒,透過窗欞,把娜娜細(xì)嫩的臉蛋映襯得像盛開的紅玫瑰。娜娜今天穿了件橘紅色外套,扎了條碎格圍巾,鮮亮而朝氣。站在老板娘跟前,笑嘻嘻地唯唯諾諾。老板娘歪著腦袋,用怪異的目光瞟了瞟,問,你高興什么?
娜娜沒辦法不高興,因為過幾天就可以去社區(qū)工作了。就是老板娘今天不找她,她也得實話實說——娜娜被社區(qū)錄用了。
誰也沒有想到,老板娘當(dāng)時的臉色有多么的難看,蓋張紙,敢叫哭喪婆來嚎了。停了有那么幾秒,老板娘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往外擠:在你臨走前,必須把賬都給我清算完,還有,馬上找來一個替代你的人,一天都不能耽誤。找不到人。你就別想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我最近總是喜歡去書店隔壁的電影廳,那里有共用的W·C,進(jìn)門不用打招呼,手往樓上一指,看門的老男人連點頭都免了。
起初,也只是去方便而已??墒亲罱野l(fā)現(xiàn),蹲坐在馬桶上,可以歇歇站麻了的腿,可以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還可以趁排泄時,想點心事什么的。
因為娜娜的事,老板娘這幾天一直不愉快,看誰都像地下黨。每天,她早早來到書店,坐在前臺的椅子上,瞄。她新割的雙眼皮顯然還沒恢復(fù)好,重疊的那層線條大咧咧地向前凸著,遮蓋了半個眼球。她這個樣子?xùn)|瞅西看的,我們就整不準(zhǔn)她具體“瞄”誰了。
我那天從隔壁二樓回來,進(jìn)門時,嬌嬌大聲說,姐,你拉肚子了,是吧?我一時沒聽明白,就見嬌嬌沖我擠眉弄眼的。我恍然,說是是是,還很像回事地捂了下小腹。
老板娘站了起來,眨了眨爛乎乎的雙眼皮,走到我跟前問,你拉肚子了?嗯。我聲音小得只能給自己聽。老板娘抬腕看了看,說,十五分鐘啊。又問,你一天要去幾次衛(wèi)生間呢?這個,這個……老板娘看我支支吾吾的,就笑,說,沒關(guān)系,誰沒拉過肚子呢?你盡管去,也就幾分鐘的事,是吧?
我聽出了老板娘的話外音??磥?,隔壁的二樓。只能去屙去尿,不能去歇腿,更不能去想心事了。
數(shù)九的第三天,我終于盼來了發(fā)薪水的時刻。我仔細(xì)反思了這一個多月,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比較滿意。接替娜娜的,是一個新來的女孩,是在娜娜走后胡副經(jīng)理介紹來的。女孩在工資單上看了看,之后抬頭對我說,沒有你的工資。我愣了,我上了足足四十多天的班,怎么會沒有報酬?女孩看我一臉慍怒的樣子,小聲嘀咕說,我也不知道,去問老板娘吧。
財務(wù)室的里間,就是老板娘的辦公室。我進(jìn)去時,老板娘正在電腦里的QQ農(nóng)場種菜呢。我心說,就你那塊破地,再優(yōu)良的種子也白費——老板娘沒懷過孩子,她的老公在她那塊地里忙碌了幾個春秋也沒見收成。就打起背包南下了。畫畫,稍帶也播種。
看我進(jìn)來。老板娘說,知道你會來的?!皯{什么不給我開工資?”我開門見山就問。老板娘笑了,打著哈哈說,第一個月上班,就等于實習(xí),實習(xí)生有開工資的嗎?沒等我說話,老板娘指了指門外,說,他們也都一樣。來店里打工的所有人都一樣。第一個月表現(xiàn)好的,留下。表現(xiàn)不好的,立馬走人。你表現(xiàn)得不錯,給店里賣了不少書。不然的話,早解除你了。老板娘說完,歪著頭看我,意思是:你懂了?我被老板娘的無理氣得不知道什么叫生氣了:她把別人的容忍,變本加厲地成為她不要臉的資本了。那一瞬間,我抱定了一個念頭。于是,我坐了下來。用平靜的語氣質(zhì)問:為什么剛來的時候,不講清楚?老板娘說,現(xiàn)在跟你說,晚嗎?
看來,我沒有必要再跟這個無賴?yán)碚撓氯チ?。我站起身,指著她的尖下巴說,你真卑鄙無恥。我以為我的罵,會讓這個霸道女人暴跳如雷。沒想到,她沒惱也沒怒。而是雙手抱著肩,像我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把頭仰靠在椅背上,詭笑。
晚上回到家。我把一本舊書從包里拿出來,這是我臨走時。用八五折的價錢把它買下的。在書店這些天里,我沒看過一本完整的書,覺得挺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我愛的書們。
老公回來時,我把一肚子的怨和恨都跟他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老公不急不火,說,算了,跟那些不懂法不講誠信的奸商犯怒,不值。這一個多月,算是打工體驗吧。
第二天,老公開始收拾東西,去外地出差。我說,又把我一個人扔在家啊?老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書,笑笑,說,你不是把《第九個寡婦》帶回來了嗎?
周一早晨,我撇下《第九個寡婦》,給娜娜打了電話。告訴她,我把老板娘給炒了。娜娜說,炒得好,又說。姐。我比竇娥還冤啊!白白給老貓打了兩個月的工,一分錢也沒得到,有她這樣歹毒的女人嗎?等忙過了這段時間,我們倆一起去告她,把工資要回來。
就在我和娜娜摩拳擦掌準(zhǔn)備討說法時,我接到了嬌嬌的電話,這個滿臉稚氣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好久不見,我還真有點想她了。我們見面的地點,是在江北文化宮門前。嬌嬌拎個比她還大的旅行袋,瑟瑟地站在月光下。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說,姐,我沒工作了。我驚詫,問,你被老板娘炒魷魚了?嬌嬌說,不是。書店出事了。姐你還記得那兩個夾包的男人嗎?記得啊。我問,怎么了?那兩個人在店里賣光盤,利潤各半,說是影碟,其實是黃色垃圾。被人告發(fā)了。還有,老板娘和胡副經(jīng)理,私開空頭發(fā)票,一并被查處。店被封了,我們只好回家了。
這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有道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幸災(zāi)樂禍,簡直想像古人那樣擊節(jié)相慶。嬌嬌卻哭了起來。我問,你哭什么?嬌嬌愈發(fā)哭得兇猛。原來,嬌嬌被姨媽趕了出來。理由很簡單:她不能白養(yǎng)一個吃閑飯的。找到工作掙了錢,再搬回去住。
夜,很深了。呼呼的北風(fēng)刮過,透徹心骨。我恍然想起站前有家單身女人宿舍,那里或許能給嬌嬌一個棲身之處。打定主意,我牽著嬌嬌的小手,朝車站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