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利揚.斯塔內(nèi)夫
古菇克是很多年以前我的一只獵犬。它的四條腿短短的,毛是黑灰色的,頭上有一半是白色。跟別的獵犬比,它的尾巴最特別了。那條尾巴與眾不同:很短,不好看。這得歸咎于我們的鄰居米留爺爺家的毛驢。在這只狗很小的時候,那頭毛驢踩了它的尾巴,結(jié)果,有半截尾巴萎縮了。于是,米留爺爺把萎縮的那一段剪掉了。從那時起我們大家都管它叫古菇克,意思是“禿尾巴”。
個子最小長相最丑的古菇克怯生生地、憂傷地長大了,仿佛它有什么過錯一樣。它的一對黑眼睛可憐兮兮地,然而又十分聰明地注視著人。它最常干的事就是拖著一塊碎布和一塊扯壞了的兔皮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在古菇克滿了七個月以后,我把它帶到林子里,開始教它追趕獵物。它特別熱衷于捉兔子,它急促地跟在兔子后面狂吠,又如此執(zhí)著地追趕著它們,真是超過了城里所有的獵犬。
夏天已過,秋天來到,捕獵羚羊的季節(jié)開始了。我哥哥回家來了。他帶來一支從首都買到的新雙筒槍。他一聽說朋友們要上山打羚羊,馬上要求參加,不過,他沒有獵犬。
“你把古菇克帶去吧!”我向他建議。
“難道這能算獵犬嗎?我可不能帶這樣的狗,別人看見它會恥笑我的。”他說。
不過,我堅持讓他帶。后來,我哥哥同意讓我跟它一塊兒去,并且由我自己牽著古菇克,就這樣,他對我的請求讓步了。
大伙踏上了塵土飛揚的公路,送行的人們打著趣,祝愿大家走運。毛驢在前面走著,獵人們跟在它們后面,古菇克跟在我后面走,它的尾巴卷曲著,時不時膽怯地看一眼別的狗。它從沒跟同伴一起追捕過獵物,現(xiàn)在顯得不合群,仿佛是意識到了自己的丑陋和弱點。獵人們恥笑我?guī)е@么一條狗。他們自豪地看著自己的碩大的獵犬,預(yù)言古菇克是不會離開我?guī)淼目诖摹?/p>
“我看咱們最好把它綁在我的阿拉普的尾巴上,讓阿拉普拉著它?!币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臉色像女孩一樣紅潤的獵人說,“連狼都不會吃它,你的古菇克太瘦了?!?/p>
我沒吭聲,我的臉發(fā)紅,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古菇克怎么用它那彎曲的腿可笑地邁著步子。然而,我對獵人們的譏諷越聽得多,就越喜歡古菇克。
晚上,我們進(jìn)到山里,在一棵粗壯高大的水青樹下扎了營。那兒有一眼清泉,我們點燃了篝火,吃了晚飯,在裝滿了蕨的麻袋上躺下。山間傳來了有如疾風(fēng)呼嘯的水聲,小星星在我們頭頂上閃爍,消失在老林的樹梢間。
我躺在麻袋上,無法入睡。半夜里,獵人們起來走到泉邊撩水洗臉?;鹕险局獯?大家從提包里往外拿點心。被烤肉的香味撩逗得興奮的獵犬汪汪叫著,在它們的眼中反射出火光。
“起來!”我哥哥說,“咱們得好好吃早點,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午飯呢。過一會他們朝哪邊指,你就把狗朝哪邊放!”
我們營地里的人很快就走光了。澆滅的火堆在冒著水汽。獵人們一個跟著一個,沿著一條林中小道前進(jìn)。道旁一條小溪泡沫飛濺、銀光閃閃。
“你把古菇克和這條狗放到這個山谷里去!”一個人邊說邊把一根冰冷的鐵鏈交給我,那鏈上系著一只身子長長的、嘴上多毛的狗,“你只要一聽見羊角號聲,就把它們放開!可是,千萬別在這之前放!你在這兒待著,一直等到我來接你。你不害怕,是不是?”
一縱列的人從我身邊走過,只剩下我獨自一個。我坐在被露水打濕的路上,仔細(xì)傾聽著獵人們逐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
天大亮了。高處傳來從羊角吹出的短促信號。我解開了拴著的兩條狗,它們立即朝谷地沖去。一分鐘之后,周圍又寂靜得使人緊張了,我傾聽著自己的心跳,屏息等待著第一聲狗叫劃破清晨的寂靜。就在這時,古菇克從山谷的陡坡上嚇人地尖叫起來。長身子的母狗馬上也摻和了進(jìn)去。它那尖銳響聲的狂吠立即蓋過了古菇克的叫聲。
一只很大的羚羊腿上拖拉著長長的一叢枝葉(它仿佛是在用這些枝葉游泳),帶著震耳的巨響從陡坡滑下,閃電般地越過了谷地,在離我十來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它豎起耳朵傾聽了一秒鐘,然后猛地一縱,消失在森林中了,古菇克像飛箭般追趕著羚羊,母狗則跟在古菇克后面,吠聲灌入我耳中。我走過來,走過去,被這種奇妙的音樂激奮,真想大聲喊叫。
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我簡直沒能立即清醒過來。兩只狗像旋風(fēng)般跑去,它們的叫聲已在遠(yuǎn)處。欣喜至極的我數(shù)著時間,等待著射擊聲。終于,在高處,從山脊傳來兩聲槍響,然后又是兩響。爆破的回聲在高山的皺襞間回蕩,接著,古菇克的吠聲像一聲嘆息似的消失了。
就這樣過去了一小時、兩小時。高處,羊角號又吹響了。清早把母狗留在我身邊的那個獵人出現(xiàn)在林木之間。他蹚著齊膝的落葉朝我走來。
“你的小狗把一只羚羊趕到你哥哥那兒?!彼f。
“他把羚羊打死了嗎?”
“沒有,他開了槍,不過沒打中。”獵人說完后,坐下,把額頭的汗擦掉。
“還有誰打槍了?”
“我不清楚,有一個人打了兩槍,打著了羚羊,因為狗不叫了?!?/p>
在我們上方的各個埋伏點,獵人們喊了起來。我們朝營地走去,全體人員應(yīng)在那兒集合。在我們身后走來了兩個獵人,他們用一根棍子抬著被擊斃的羚羊。我哥哥也來了,神情沮喪,皺著眉頭。
“古菇克給我趕來一只羚羊,結(jié)果呢,是我不中用。”他懊喪至極地說,“你喊它,讓它回來吧!所有的狗都回來了。你喊吧,它聽得出你的聲音?!?/p>
我喊了許久,可是古菇克沒來。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我又一再喊它,一再吹羊角號。我那時始終無法擺脫這樣的一個想法:我永遠(yuǎn)都見不著古菇克了。
“別擔(dān)心,你的小狗會回來的,不會丟的。”獵人們安慰我,“誰都不需要這樣的狗,它會找到咱們留下的痕跡,半夜里會跑回你們家,會在門上抓撓?!?/p>
然而,夜里,古菇克沒回來。
第二個星期天,一個穿著淺褐色衣服的山民來到我家。他扛著一根棍子,上面系著一個山羊皮口袋,他在我哥哥面前站定,用低沉的嗓音慢吞吞地說:
“我來告訴一聲,你們家的小狗碰到了什么事。大前天,我們?nèi)タ巢駮r,在特爾卡里亞斯草坪的路邊找著了這條小狗。它追趕過羚羊,趕上了它,留下來守著它。很明顯,羚羊被射中了,小狗在那兒看著,可是你們沒去把羚羊撿回來。結(jié)果在夜里,那些壞家伙———狼去了,它們把羚羊吃了,把小狗也咬死了……它們把羚羊的骨頭差不多都吃光了,可是只吃了小狗的肝,看來,它們只喜歡它的肝……”
小小的、丑陋的、看來畸形然而又聰明可愛的古菇克就這樣遇難了。正像眾多謙虛、不漂亮、表面上微不足道的人(我們從第一眼往往不能珍視他們)一樣,古菇克也擁有一顆勇敢、忠誠的心。
(黑子摘自《外國散文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