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妃甸:深藍飛地

湯 涌

首鋼搬遷到這個河蟹之鄉(xiāng)之后，這座小沙島被卷入了龐大的工業(yè)文明當中。

首鋼的巨大煙囪和高爐在地平線遠處升起，猶如一座巨大的城池。在這個仍然有些荒涼的小島上，巨型卡車拉著山皮土和石塊轟鳴著開過，看上去有點像《阿凡達》里的正在開發(fā)的潘多拉星球。

人們熙熙攘攘地尋找著機會，應屆大學生也不會遭到歧視。如果你從事的專業(yè)跟建筑、機械、化工、港口沾點邊，如果你不怕吃苦，內(nèi)心足夠強悍，就很容易在這里找到工作。

這里是河北唐山曹妃甸，是中國最大的圍海造地工程。這個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160平方公里，吹填工程還在陸續(xù)進行，最終的目標將會是380平方公里。在島嶼最終成型之前，曹妃甸都可能一直保持著這樣一個準工地的形態(tài)很久。

一個當?shù)亓鱾鞯男υ捠?，一個小偷在曹妃甸偷了東西，拔腿就跑，警察慢慢悠悠地把車先開到一個小飯館，吃完午飯后開車去追，輕松把小偷拿下——當?shù)氐幕臎龀潭?，連賊都跑不了。

這一幕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創(chuàng)業(yè)階段的痕跡仍然清晰可見。

曹妃甸工業(yè)區(qū)管理委員會剛剛搬進新辦公樓，向陽的窗戶里能望見海。和過去海岸線邊上的舊辦公室相比，寬敞明亮了許多。

6年前，這里還是一片大海，在漲潮時，只有燈塔附近的2平方公里在海面以上，退潮時的面積大概有16～20平方公里，由于是，／-沙島，這里基本上寸草不生。

唐山曹妃甸實業(yè)有限公司是最早進入曹妃甸的公司之一，從事港口建設。該公司常務副總經(jīng)理王鐘敏描繪過他第一次見到曹妃甸島的情景。那是2003年，從秦皇島港務集團企劃部部長位置上調(diào)來的王鐘敏和一批新同事一起登上了這個小沙島。他們坐著氣墊船，看著GPS在薄霧中穿行，十幾海里的路走了3個多小時。

登島之后他們看到的土地似乎最多只有兩個足球場大。過去這里曾經(jīng)有一座曹妃廟，傳說唐太宗李世民帶著英雄氣概跨海征東，但他最疼愛的妃子曹妃卻在回程時病死在了海上，功業(yè)和家庭幸福不能兩全的李世民大哭一場，在沙島上立了一個曹妃殿后黯然離去，因此這個沙島得名曹妃甸。

回程路上，同樣背井離鄉(xiāng)，拋家跨海的眾人都默然無語，大家各懷心事。

他們的任務是在這樣一個島上建一個大港，給首鋼乃至于北京找一個新的出?？凇?/p>

不占國家一畝地

這里荒涼無比，卻是修建巨港的黃金寶地。曹妃甸島前面500米海面下就是一條36米的深槽，還有一條25米深的航道可以通向渤海海峽。25萬噸級的油輪可以輕易開進曹妃甸。這對于平均深度18米的渤海來說非常寶貴。而曹妃甸島的大陸一側，則是灘涂淺海，用來吹填成土地非常方便。早在1992年，唐山市就和首鋼曾經(jīng)接觸過，討論過在這里建造港口的可能，但是一直停留在前期論證階段。

自從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之后，首鋼集團搬遷的提議就不絕于耳，當時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錢偉長向北京市政府遞交《關于解決北京市空氣污染和地下水位下降問題的建議》：“現(xiàn)在北京市的上空有個黑蓋，黑蓋的中心就是石景山，到了晚上就往市里移，往下沉?！?/p>

2003年，首鋼終于決定搬遷到唐山曹妃甸，首鋼帶來的是800萬噸的產(chǎn)能和大概4000～5000名技術工人，中央政府和北京市花了500億幫助首鋼搬遷，換來了奧運年的256個藍天，平均下來，一天將近2億元。首鋼在向國家發(fā)改委提出搬遷到曹妃甸的申請上不無得意地寫道：“沒占國家一畝耕地?！?/p>

他們準備利用曹妃甸的淺海灘涂。在此前的2002年9月，首鋼就已經(jīng)和秦皇島港、唐鋼、河北省建筑投資集團和唐山港一起組建了曹妃甸實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兩家港口和兩家鋼廠提供了高層管理人員。

“我們建礦石碼頭一期的時候，造地的成本很低，”曹妃甸實業(yè)港務公司政工部部長王玉軍說，“那時候吹填一畝地是10萬元?！?/p>

當時的曹妃甸還沒有規(guī)劃成一座城，而是更多地被設計成一個港。

2003年是曹妃甸人經(jīng)歷的最艱苦的日子，通向島嶼的公路還沒有修好，只有漲潮的時候才能把施工設備送上島，如果不幸耽擱了時間，船只擱淺，那就只好等下一次漲潮，人們裹著大衣趴在船的發(fā)動機上，哆哆嗦嗦地在曹妃甸這個風能圣地過夜。最危險的一次，人們在狂風中被困了6天，幾乎斷了淡水。

處在風口的曹妃甸也給其他各種來曹妃甸淘金的人吃了不少苦頭，一位趙姓鋼筋商這樣描述自己的經(jīng)歷：“2005年我來到曹妃甸，那時候正在吹沙填地，每天早上我在塑鋼的房子里醒過來，都被埋在細細的沙子里，鼻子眼睛都睜不開?！?/p>

2005年12月16日，曹妃甸的礦石碼頭投產(chǎn)。首鋼得到了一個能進25萬噸貨輪的港口，和過去把國外的礦石拉到天津運到北京，再把制成品運去港口相比方便了很多。河北省也擁有了比唐山京唐港區(qū)和秦皇島港更適合的港口。被索馬里海盜劫持的“德新?！碧栘涊?，獲救后就是在曹妃甸港口卸下了鐵礦石。

作為一個高度依賴出口的國家，中國需要成本更低的運輸途徑。除了海盜之外，海運基本沒有任何額外支出，而多走一公里公路運輸都要面臨著公路上的層層關卡、交通稅費以及想不到的意外支出。

“一個省沒有好的港口，就會受制于人?！蓖跤褴娬f，“河北的很多產(chǎn)品過去都要走天津、甚至山東，都不是很劃算。”

盡管天津曾經(jīng)是河北省的省會，但在爭奪“北京人海口”地位方面，天津和河北的關系并不好，天津的南港工業(yè)區(qū)和曹妃甸定位相似，在爭奪首鋼二期搬遷上曾經(jīng)一度關系比較緊張。

曹妃甸工業(yè)區(qū)規(guī)劃建設管理局副局長劉崢嶸這樣評價曹妃甸的重要性：“想想看，今年渤海大冰災，曹妃甸是渤海唯一可以通航的港?！?/p>

也有人擔心過首鋼落戶曹妃甸以及曹妃甸上馬石化項目會帶來環(huán)境問題，劉崢嶸表示：“規(guī)劃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盡量考慮到了減少環(huán)境污染，比如首鋼的冷卻用水，直接排人海里會造成對周圍環(huán)境的污染，我們就用作海水淡化的用水?？傊M量把一切廢料利用起來，形成一種循環(huán)經(jīng)濟?！?/p>

有一點是曹妃甸人“不用太擔心”的，那就是這個新城對漁業(yè)的影響。由于長期濫捕和污染的影響，曾經(jīng)被稱為“天然漁場”的渤海早已多年沒有漁汛，渤海除了海蜇和蝦皮等低等海產(chǎn)之外沒有什么像樣的產(chǎn)出了。

這座填海造就的島和大陸還有明顯的區(qū)別，陸地上有鮮活的樹，而曹妃甸島上的樹還是剛被移栽過來的光禿禿的樹苗，土也是從陸地上拉來的，沙島上的土鹽堿很高?！拔覀円呀?jīng)在從事馴化植物的工作，”劉崢嶸說，“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要樹真正適應曹妃甸島的環(huán)境，恐怕還要一二十年?！?/p>

淘金地

曹妃甸的地名相當簡單易記，頗有上海用數(shù)字命名公路的意思，過去的海岸線處被命名為零公里，那是過去設計規(guī)劃人員看著圖紙叫的名字。人們嫌這個名字太拗口，就用圖紙上的加號來替代，海岸線處就是零加，下面是一加、二加……到首

鋼是十五加，過去的那個曹妃甸島則是港口和燈塔，叫十八加。港口和過去的大陸之間的距離正好是十八公里。

除了海景之外，曹妃甸給不了來工作的年輕人太多美好回憶，一些入駐曹妃甸比較久的大企業(yè)提供在島上的宿舍、工地里的工人住板房和帳篷，有一些住宅正在施工當中，但大多數(shù)人都要在回距離零加30公里外的唐?？h居住。由于住宅緊缺，曹妃甸的住宿相當昂貴，十五加的一座板房賓館的標準間價格為336元，是唐?？h城的兩倍多。最為繁榮的則是網(wǎng)吧，這是十五加一帶年輕工人最廉價的消遣。

“我們現(xiàn)在規(guī)劃上執(zhí)行的是‘港城適度分離的原則，”劉崢嶸說?！拔覀冊?jīng)準備把曹妃甸的后方完全放在唐?？h，用公共交通來解決問題，但是當時大家爭論得很激烈，后來大家也確實感到了不便?！?/p>

“現(xiàn)在的規(guī)劃是一個折中的計劃，離海岸線5公里的地方我們建設曹妃甸新城，而在島上建設一部分住宅和服務設施，我們稱之為‘前端服務單元，至少讓倒班的人能夠有地方休息?！?/p>

為曹妃甸提供后方支援唐?？h人的生活也被曹妃甸的節(jié)奏改變了，這個30萬人口的小城原本毫不起眼，全縣的最重要產(chǎn)業(yè)是種植小站米和養(yǎng)殖河蟹，但隨著外來人口一下子多了起來，唐海縣的房價突破了4000元／平方米。

“我以前在北京學徒，覺得北京壓力太大，來到了唐海?！币晃?6歲、遼寧來的李姓理發(fā)師說，“沒想到這里一下子突然變成了一個給人很大壓力的地方?！彼跒榛榉颗赍X，未婚妻則在當?shù)氐挠吞锕ぷ鳌?/p>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來縣城的人比過去少了一些，剛剛發(fā)現(xiàn)石油的時候，我的生意特別好?！崩戆l(fā)師說。

他所說的發(fā)現(xiàn)石油，指的是中石油2007年5月在曹妃甸附近發(fā)現(xiàn)10億噸儲量的油田，之前曹妃甸的油田被判斷大概有1億噸儲量。其時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正準備去曹妃甸視察，聽說這個消息，這個學地質(zhì)出身的老人“一宿沒睡好覺”。2007年5月4日，中石油的股票漲了14％。

80后的城

在過去的一年里，曹妃甸每天得到投資將近4億元，和唐山市相比，這里是更適合掙錢的一個地方，但適合淘金的曹妃甸仍然有不少不便之處。

28歲的管委會干部才立奎畢業(yè)后不久就趕上了管委會建立，他被調(diào)來工作，同一批進來的多數(shù)都是這個年紀，都是年輕干部。才立奎每周能回家兩次，星期三晚上和星期六晚上。周三晚上回家是因為是一周的中間，比較想家；而周六晚上回去是因為管委會星期六要上班，曹妃甸到唐山走高速要一個多小時。其他時間他都要和同事一起，搭單位的班車往返于唐海縣與位于三加的單位之間。

另一些單身漢則擔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在百度貼吧的“曹妃甸吧”里，一位大學畢業(yè)生曾經(jīng)問計于曹妃甸的網(wǎng)友，“我得到一個去曹妃甸工作的機會，待遇很不錯，但我聽說那里男多女少，找對象會很難，是嗎?”

這是一座年輕人的新城，也是一座男性氣質(zhì)濃厚的新城。

作為企業(yè)的政工部部長，王玉軍要很努力地安排好年輕職工的問題，比如大齡男女青年問題，港務公司的職工絕大多數(shù)是80后，少數(shù)工人年輕一些，是90后。這些80后職工多數(shù)是當年來曹妃甸創(chuàng)業(yè)的應屆畢業(yè)生，到現(xiàn)在也都年近30了。

“我說這話沒有歧視女性的意思，但是港口卸貨這種活，要爬到40多米的塔吊上去，我是從來沒有見過女職工干這工作?！蓖跤褴娬f，“所以我們這里男性確實很多，看看島上的其他公司——鋼鐵、石油、化工……確實這個島上男性會多得多?！?/p>

“后來我們就想了一個辦法，把泵房的工作全都換成了女性。于是很快成了五六對兒。”王玉軍說，“港口是一個沒有星期六日也沒有淡季的地方，但是我們還是想辦法把我們的職工拉到唐?？h城去，和幼兒園、學校和醫(yī)院的適齡女青年搞聯(lián)誼活動，也成了一兩對?！?/p>

港口也沒有住宅樓，公司把單身宿舍的一層騰出來，全部安置夫妻。新問題也在困擾著這些小夫妻，那就是孩子。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個30多個孩子了。”王玉軍說，“最大的已經(jīng)3歲了，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我們企業(yè)不能辦幼兒園，所以這些家長們?nèi)ツ曜约赫埩艘粋€幼師畢業(yè)生來看孩子，不過后來這位阿姨也走了?！?/p>

處在十八加的港口是一個寂寞的孤島，沒有任何夜生活可言。單位只好安排那些年輕力壯的單身漢打籃球、羽毛球和玩健身器械，以便揮霍掉多余的精力。

“他們幾乎都不是本地人，最近的家也在唐山市(100公里以外)，有的是秦皇島、石家莊，最遠的內(nèi)蒙甘肅的也都有。他們實在很想家了，我們就安排大家輪流歇年假和探親假。”王玉軍說。

“我不相信人們說80后90后沒有責任感的偏見，我們的員工都是80后90后，他們在這里吃了很多苦，耐得許多寂寞。我們這幾年一共也只離職了五六個員工，多數(shù)是因為有更好的發(fā)展機會，或者是妻子在外地實在沒辦法的，沒有人因為這個島上太苦而離開的?！?/p>

曹妃甸實業(yè)港務有限公司去秦皇島的燕山大學等學校招應屆畢業(yè)生的時候，還是一個被學生們非?？春玫墓ぷ鳈C會，如果招20個人的話，往往有200～300個學生應聘。

“咱們實話實說，現(xiàn)在的就業(yè)形勢這么差，曹妃甸雖然苦一點兒，寂寞一點兒，卻是一個很好的選擇，而隨著她逐漸從一個港口變成一座城，需要的將不僅僅是港口、石油、機械等方面的人才，而是各式各樣的人才?！蓖跤褴娬f。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河北一直為京津提供人才，由于這個省離兩個直轄市很近，年輕人都渴望去那里工作發(fā)展，往往是考進那里的大學就不再回來。而這個填海造就的新城，這個2300億投資造就的、比三峽工程還要大的工程，則逐漸吸引了京津冀三地年輕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