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斯文掃地

黨國英

這幾年,讓知識界斯文掃地的事情似乎層出不窮。

河北大學出了一個“我爸是李剛”事件,捎帶出了校長的麻煩事。校長是否抄襲,我不敢做評論,但這位工科專家寫了兩本關于區(qū)域經(jīng)濟的著作卻是鐵的事實。對中國知識界,專業(yè)化分工不專、不細,是遠比抄襲、欺騙大得多的問題。因為專家不專,也給抄襲等不良行為提供了溫床。而專家不?，F(xiàn)象的普遍化,則與知識界通行的行為規(guī)則有關;用更俗的話來說,就是與知識界的管理體制有關。體制不改,知識創(chuàng)新和人才成長會很難,及至抄襲這類丑聞的發(fā)生,有一萬個方舟子也無可奈何。

這幾年參與一些社會科學基金申請的初審工作,深感專家不專問題的嚴重。申請者過往做的工作和申請將要做的工作往往有很大差異。而河北大學校長的專業(yè)跨度之大更是令人吃驚。知識界有一種潛規(guī)則,叫做“贏者通吃”。職位越高,所做工作跨專業(yè)的幅度也越大,自然,利益也就越大。而一些發(fā)達國家似乎不是這樣。有人一輩子研究一種古代恐龍,或一種昆蟲。要知道,恐龍化石少之又少,而昆蟲有300萬種之多;研究全部恐龍就不專,多研究幾種昆蟲也會不專。

專家不專的嚴重后果,首先是創(chuàng)新難。當今時代,知識爆炸,很多知識領域有了相當豐厚的積累,蜻蜓點水式的介入很難走到研究的前沿。學者在300年前可以做通才,只要足夠智慧,很多知識領域都涉獵一點,也可以出一些成就,像牛頓、萊布尼茨就是這樣的佼佼者。3000年前,愛好智力活動的人會做一個哲學家,面對客觀世界,可以猜測一番,就像亞里士多德和老子,在知識荒漠時代算是大學問家了。時代不同了,牛頓以后幾百年出了個愛因斯坦,也只是在理論物理學方面做了番知識的總結(jié)廓清,把別人置于腦后的知識疑點用自己的天才頭腦加以發(fā)酵,更新了過去“近似正確”的知識。愛因斯坦之后,至今仍有數(shù)不清的物理學專家圍繞著他搭建的新知識系統(tǒng)做添磚加瓦的工作,可見即使是一個罕有的天才也不會窮盡一門學科。

當然,在一定的知識前沿上,所謂專業(yè)的邊界并不清楚,例如,在分子、原子乃至更小尺度的粒子的水平上,物理學、化學幾乎融合在了一起,一個站在前沿的專家需要涉獵很多知識。但這和“跨專業(yè)”并不相干。在這種前沿上,一個專家更需要專注少許幾個焦點,不可四處出擊。他的知識儲備和工具應用能力在傳統(tǒng)意義上說應是跨專業(yè)的,但研究創(chuàng)新工作卻是高度集中的。

專家不專的另一個不良后果,是給知識界無良人士抄襲、欺詐等行為提供了條件。因為專家不專,每個知識領域便有很多人涉足,要了解他們每個人的工作會需要很大的精力,以致某個領域有人抄襲,招搖撞騙,要得到揭露也就很難。這種情形還使得知識界的職業(yè)競爭處于無序狀態(tài),專家之間也不容易發(fā)生持久的面對面的競爭,往往使得一個人揭露對方的收益很小,而成本卻很高,以致大家都不愿意在“一棵樹上吊死”,于是,遇事總會放別人一馬,也方便自己繞著走,多一條生路。就這樣,專家不專的情形使知識界陷入了“囚徒困境”,以致在整體上形成一個“排排坐、吃果果”的混沌的利益集團。

造成專家不專的直接原因是中國教育科研體制的行政化弊端。資源主要在各類行政官員手里,并大體按照行政原則和官職序列分配,很容易官大通吃,助長治學的短期行為。四處伸手,哪里有利益往哪里鉆,不可能潛下心來“十年磨一劍”。行政官員的任期和研究工作的節(jié)奏完全是兩回事,而追求政績的施政行為便會獎賞急功近利的治學態(tài)度。知識界浮躁的根由大抵如此。

從一般的行為學規(guī)律看,在一個事務圈里,只要不確定性很大,人們的行為就會短期化,信用關系就難建立,吹牛拍馬、阿諛奉承、欺世盜名的行為就會泛濫。拿知識界和商業(yè)社會比較,盡管后一領域的競爭刀光劍影,但那里一旦有了一定的組織程度,人們也會守規(guī)矩,以致商業(yè)精英反倒可能比知識精英更高尚。銅臭和書香的關系由此也可能被顛倒過來。依我觀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商界的知識創(chuàng)新要比大學和官辦研究機構(gòu)更具有活力,原因則是商界的行為規(guī)則要好于象牙塔里的規(guī)則。

改變令知識界斯文掃地局面的辦法,自然不是要建立一個什么機構(gòu)把知識界更嚴格地管束起來,相反,應該考慮給知識界更自由的活動空間,讓它擺脫官場規(guī)則的束縛。最關鍵的改革是讓知識界各類組織領導人由專家學者自己推舉,由此才可能解決資源分配問題和獎懲標準問題。有了這樣一個關鍵機制,知識界的競爭就會活躍起來;各種行為規(guī)范也會在競爭中得以確立?，F(xiàn)在人們又在談政治體制改革,可是,連風險幾近于無的教育和科技管理體制改革也不肯進行,還談什么政治體制改革?★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nóng)村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