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之堤:十二年又遇大考

王 婧

截至6月29日3點,九江的水位已經(jīng)漲到了20.29米,超警戒水位0.29米。

九江市抗洪廣場。這里是1998年8月7日長江大堤決口之處。

12年過去了,人們無法逃避。抗洪廣場的正中央,一座高大的紀念碑四面鏤刻著“1998”的字樣。它像一道傷疤,無論從任何方位望去都會把人們拉回到那個時刻。

12年前,長江大堤決口,人們聽到天塌下來的聲音。2.4萬軍民在此鏖戰(zhàn)五天五夜,堵住了決口,創(chuàng)造了奇跡。

廣場內(nèi),一位60歲的老人抱著孫子,在紀念碑前久久站著。他眼前的照片上,幾名解放軍劃著沖鋒舟救起落水的孩子。老人是九江本地人,每年到汛期,他都忍不住來這里看一看。十二年前的那場洪水中,他家的房子被沖毀,他被沖鋒舟救了出來。

如今,九江超警戒水位0.29米。這是自從1998年決堤后,最嚴峻的形勢。臨危之際,這個城市此前的痛,被不由地重新提起。而江西撫州市唱凱堤的決堤,宛若一道新瘡,更讓九江市12年前的決堤之痛尤顯矚目。

12年前的決堤,不只是九江,更是國人的決堤之痛。

據(jù)鄱陽湖水文局的王仕剛局長介紹,如今的水情與1998年極其相似——長江的汛期剛剛開始,而鄱陽湖的汛期又遠遠沒有結束,江水與湖水的洪峰相遇。

九江,成為南中國此輪汛期最為關鍵的點之一。

全國看九江

6月26日,襲擊中國南方的第十一輪強降水停止了——這意味著江西的汛情將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

“如果說此前是‘九江看全省,那么從今晚開始,就是‘全省看九江了!”6月26日下午,在九江防汛調(diào)度會上,市長曾慶紅如是說。根據(jù)水文部門的預測,這夜的12點,九江市的水位將達到20米的警戒水位。

九江位于江西省北部,東臨鄱陽湖,北鄰長江。整個江西省的地形像一個簸箕,地勢周邊高中間低,從外向內(nèi)、由南向北傾斜,北面的鄱陽湖就是這簸箕的出口。江西省內(nèi)共有大小河流2400多條,構成“一江五河”的水系格局,而最終90%的河水都流入鄱陽湖,經(jīng)九江市區(qū)下游的湖口再注入長江。湖口也是長江中游和下游的分界點,每年經(jīng)湖口注入長江的水量相當于三條黃河的水量。

一般而言,五河的汛期要早于長江的汛期,等到上游的洪水逐漸退去,九江的汛期才剛剛開始。

而這一次,情形卻頗為復雜。6月27日,九江和湖口已同時超出警戒水位——這意味著,鄱陽湖的高水位將遭遇長江的高水位,形成兩股水勢的合力。這將對長江大堤和鄱陽湖大堤都造成一定程度的壓力——這是九江最危險的信號。

當天參加九江防汛調(diào)度會的共有四五十人,他們是來自九江市城區(qū)防汛指揮部的成員單位的負責人。

防汛會議開到一半,市長曾慶紅突然說,“我是一個新手,你們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沒有過九八抗洪的經(jīng)驗,所以,我們有必要成立一個老專家組。”

電話從會議室徑直接到永安大堤,69歲的羅序語正在這里監(jiān)理永安大堤上的一個泵站,1998年洪災時,他是九江市防汛抗旱指揮部的辦公室主任。

十二年前九江防汛抗旱總指揮部里的那種緊張氣氛又一次重演。

那是1998年8月7日下午1點半左右,前方不斷打來電話,報告在九江長江大堤的4～5號閘口處先是出現(xiàn)了一個泡泉,隨后發(fā)展到管涌,直徑越來越大。正當羅序語左右手都忙著接電話時,突然指揮部里所有的電話都不響了。

那一刻,時間仿佛都停止了。

兩三分鐘后,電話鈴又恢復了急促:長江大堤決口了。

事后,羅序語才知道,在那一刻,指揮部的電話被“打爆了”。因為報險的電話太多,通信線路發(fā)生了嚴重堵塞,以至于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進來。

當天下午,指揮部熱得燙手的座機接入了一個關鍵的電話。

“是九江市防汛抗旱總指揮部嗎?我是國務院辦公室副秘書長馬凱。請問你的姓名和職務?！?/p>

“辦公室主任羅序語。”

“你們指揮長在不在?”

“在?！?/p>

“朱基總理將和他直接通話,請讓他接電話?！?/p>

朱基和指揮長通話16分鐘,總理的指示共有三條:一是確保人民生命安全;二是要全力堵口;三是需要什么救災物資,“盡管開口”。

當晚,來自各省的救災物資就沿著京九大動脈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了這個牽動人心的傷口。

而這12年后的防汛會場上,約有一半官員經(jīng)歷過九八年的決堤之痛,他們的記憶被女市長勾起,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一次不能有絲毫閃失。

一個硬性指標被提及:“達到警戒水位后,每公里圩堤安排10到20人,24小時巡查?！笔虚L曾慶紅還特意提醒,“不要到晚上再安排工作,現(xiàn)在就要進入實戰(zhàn)狀態(tài)。另外,我們十多年來都沒有這么搞過,要千萬注意……”

會議剛結束,“馬上上堤”就成為電梯間里頻率最高的話語。

26日晚上10點左右,長江大堤上已經(jīng)滿是紅袖章在堤壩上巡查。全程所有的觀光燈在夜間也不再關閉。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抗洪物資開始向堤壩匯集。

“總理還會再來的”

這是1998年九江決口后重建的堤壩。在大堤的北側,就是長江干流。每逢夏季暴雨,內(nèi)河暴漲,千百條河流,爭先恐后涌入鄱陽湖,頂托長江水位;加之上游的川水和湘水洶涌而下,九江地段便成了洪水“重拳出擊”的對象。

事實上,在1998年九江大堤決口之前一個月,朱基赴九江視察水情時就當即拍板,稱中央考慮撥?？钣糜陂L江大堤九江全段的加固整治。

但洪水搶在了加固之前,把大堤撕開了口子。后來,在全國抗洪戰(zhàn)役取得決定性勝利后,國務院專門撥出一筆巨款用來整治長江全流域的江底,其中專撥給江西省長江干流江岸、堤防加固整治預算為19.0163億元,這里面,又有3.4億元專門用于九江城區(qū)的堤防加固整治。

在九江市城市防洪工程建設指揮部成立后,羅序語被抽調(diào)過去擔任辦公室主任?！斑@全是老百姓的血汗錢,那時候大災剛過,哪里不需要用錢啊?”羅序語說,“所以朱基總理發(fā)話了,長江大堤的建設,一定要一流的設計、一流的施工、一流的質(zhì)量?！?/p>

羅序語的8大本厚厚的筆記本,記錄了長江大堤整治的點點滴滴?！拔矣X得可以寫成報告文學了?！彼f。

資料顯示,1998年洪災過后,根據(jù)國家對九江長江大堤建設的要求,工程由長江委監(jiān)理,水利部直接監(jiān)督工程質(zhì)量,通過公開招標,由葛洲壩集團建設。

“全都是大企業(yè)中標,因為這不僅僅是江西省的工程了,這已經(jīng)上升到政治高度了,所以不能出任何差錯?！绷_序語說。

當時的省委書記舒惠國更進一步稱:“九江的堤防建設,一定要小題(堤)大做,殺雞用牛刀!”

1999年汛期到來的時候,“九江市的領導班子急紅了眼,六套班子成員整天督在大堤上”。最關鍵的時刻,朱基總理又來了。

7月13日,朱基親臨九江視察水情,他登上復堤工程段,望著奔騰的長江水,語重心長地說:“長江大堤花了國家這么多錢,如果再出問題,我就要跳長江了!”

當時,站在一旁的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黎安田說:“出了問題,怎么是總理跳江呢? 當然應該是我們跳!”

一句話,讓1998年那種“人在堤在”的悲壯氣氛又一次涌來。

“朱總理每次走的時候,都會和我們說:‘我還會再來的!總理的壓力很大,我們的壓力就更大,不能讓總理失望,更不能讓國人失望?！绷_序語說。

工程進展的情況,羅序語一點一滴記在本子上。“熱火朝天不代表工程質(zhì)量,往往就是在熱火朝天的過程中,最容易偷工減料,為杜絕此類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工程監(jiān)理人員和指揮部工程技術人員全體出動,按各自分工,把守在各個工段,從進料到操作,層層把關。”

2001年底,羅序語到了退休的年齡?？紤]到他是九江市難得的水利人才,政府又留任了一年,“務必干到整個工程完工再退休”。

2002年6月9日,朱基總理又一次來到九江,他全程視察了加固后的九江大堤,在當年的潰口處,他欣慰地說:“九江大堤建成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p>

2002年底,國家水利部組織有關單位及專家對工程進行驗收,結論是:“整個工程合格率達100%,優(yōu)良率達84%以上,為國家一流堤防?！?/p>

“新的大堤已經(jīng)有了承受特大洪水侵襲的能力,應該不會出事。但這個大堤建好也有近十年了,需要維護和管理。如果維護和管理做不好,若干年后,可能還是會出事?！绷_序語說。

羅序語介紹,在1998年以前,對長江九江段堤壩管理和維護是典型的“政出多門”。九江城區(qū)大堤由九江市城市堤防管理處管理;郊縣堤壩則由所在縣區(qū)水利局管理;而財政則由九江市長江堤岸指揮部管理。

“這樣的工作機制不利于各個部門之間的協(xié)調(diào)作戰(zhàn),特別是行政與財政相對獨立的各行其事,很容易導致管理上的混亂?！痹?998年洪災之后,這成為教訓。

在2001年,九江市政府下文撤銷九江市堤防管理處、九江市長江堤岸指揮部,于2002年9月成立九江市河道湖泊管理局。目前新建大堤的管理和維護職責就交給了河道湖泊管理局統(tǒng)一管理。

一份2003年的《九江長江大堤加固整治可行性報告》中提到,“九江長江大堤所需維護、管理大堤共190多公里,一年的維護資金需要7000余萬元,以現(xiàn)有編制人員200多人來看,長江九江段幾乎一個人負責一公里,且簡單一算,每公里的管理和維護費用為35萬余元。”

歷史的潮水

如今,在這個固若金湯的大堤上,政府的官員們依舊“不能有絲毫的大意”, 2002年工程驗收后,九江段的水位就一直沒有超過警戒水位。因此,這是新的長江大堤在1998年后面臨的第一次真正的考驗,截至29日8時,水位已超警戒水位0.37米。

九江真正出名,正是因為朱基說的“豆腐渣工程”。早前,大多數(shù)中國人也許都知道廬山,卻不知道廬山所在的九江市。

水利專家認為,1998年長時間的暴雨,使湖口水位頂托嚴重,鄱陽湖上游的信江、撫河、饒河、修河、贛江五大支流全部達到歷史最高水位,河水以每秒5萬立方米的流量注入湖內(nèi),陡漲的湖水頂托長江。加上上游洞庭湖一個勁地下泄,江水與湖水的洪峰相遇,成了九江暴發(fā)特大洪水的罪魁禍首。

事實上,在1998年長江特大洪水過后,中央加大了對長江堤防建設的投入。短短幾年間,長江堤防建設投入已超過此前50年投入總和的10倍。

而這一次,與1998年的水情極其相似。九江的官員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在九江東南邊的鄱陽湖,水位正居高不下。

盡管鄱陽湖的上游地區(qū)已經(jīng)停止了降雨,五河流水依然源源不斷地注入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此前湖床干涸、多年來平均水位為12.86米的鄱陽湖,如今的水位在22.79米。目前每秒依然有20000立方米以上的水注入長江,但對于這個水面面積超過4000平方公里的巨大水體而言,要讓鄱陽湖的水位退到19米的警戒水位,鄱陽湖水文局的王仕剛局長稱,“預計要到8月下旬甚至9月初。”

而長江的汛期在6月下旬才剛剛開始。盡管王仕剛說,“現(xiàn)在有了三峽工程,極大地降低了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發(fā)生大洪水的可能。但水文是非常復雜的,鄱陽湖和長江的地理位置又非常微妙,二者互相影響?！?/p>

同時位于長江干流和鄱陽湖入江口的九江,一方面需要時刻警惕著長江大堤上的種種險情,另一方面還要時刻關注著鄱陽湖的水情——龐大的鄱陽湖帶來的壓力不僅僅作用于鄱陽湖大堤上,更深層次地影響著這個血吸蟲病的重災區(qū),在巨大的洪水面前,疫情的壓力要大于往年。星子縣血吸蟲病防治站的陶站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大水已經(jīng)把血吸蟲的易感草叢全部淹沒,這片巨大的水域已經(jīng)成為一潭“疫水”,并隨著湖水緩緩注入長江而影響到整個長江下游的水域。

6月26日,曾慶紅市長說,“九江現(xiàn)在還是‘于無聲處,但沿用修建長江大堤的一句話就是‘殺雞用宰牛刀。”

九江市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的一名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你知道,九江在抗洪上有過多么慘痛的教訓?，F(xiàn)在南方那么多地方都遭遇洪災,但一定不能是九江。痛定思痛,痛何如哉!”★